之荔将老人安置在公安局附近一所宾馆。

    她一心想着案子，忘了跟姜源每天通电话的约定。姜源等不来她的电话，打她手机关机，打报社电话又没人接，便着了急，每隔几分钟又打一次她的电话，总算之荔开机了。

    “你在忙？”他问。

    “嗯，在工作。”之荔沉浸在老人的悲伤里，对着电话，声音都是哑的。

    “你怎么了？”姜源很敏感，紧张地问。

    “没事，我很好，在工作，先挂了。”之荔并未意识到他在担心自己。

    “姑娘，你老公很关心你。”李大义挤出了个笑。人一笑，容貌便好看多了，心情也会好许多。

    之荔也笑了，泪水却冒了出来。她掩饰地擦擦脸，笑道：“只是朋友。”

    “姑娘。其实我也后悔过。如果当初，认了，在家和老婆把生意搞好，再生个孩子，我如今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可这人啊，唉，这人啊……”老人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像寒冬腊月里，寒风吹过干枯的树杈，说不出的荒凉。

    蕙香火速回到酒店，迅速收拾行李，退房，急急打了专车连夜赶回海新市。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当天晚上，司马藤茶馆关了张，丰哥不知所踪。

    万年黑脸秦岭在市公安局门口接迎接俞之荔和李大义。

    他问了基本情况，看了身份证，便带着李大义办理了相关手续。老人办手续的时候，之荔一五一十把近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秦岭。

    老人套上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白大袿，走进了停尸间，同样衣着的之荔和秦岭跟在后面。

    那具尸体已经被水泡得腐烂发白，加上冰冻效果，整个脸部都变形了。

    之荔别过脸，不去看那变形的脸。

    “经检查，死者男性，年龄22-30岁之间，高约167厘米，体重约54公斤，患有较为严重的肝炎，长期营养不良，左肾缺失，身上注有大量毒素，直接死因是后脑部受钝器猛烈撞击……”法医戴着白手套，指着尸体一一解说。

    老人直钩钩地盯着眼前的尸体，那具辨不出容貌的年轻肉体，是那样陌生……却又那样绞人心脏。

    “警察……同志，我儿子，走丢20年了，我，我，我不认识他……”老人热泪纵横。

    “请你仔细回想，你的儿子，有没有什么体态特征。”法医声音柔和了些。

    “左边胸口中有两颗黑痣，一上一下，上面那颗大，下面那颗稍小。”老人记得非常清楚。

    法医移开掩盖尸体的白布，尸体的胸口上果然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

    老人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之荔扶着他，他久久地凌视那具腐烂的、变形的尸体，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被法医阻止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嚎啕大哭。

    大家都低着头，以沉默安慰老人的伤痛。

    根据规定，仅凭两颗黑痣也不能断定他们的父子关系，法医提取了王大义的血液，进行进一步的DNA检测。

    秦岭有些兴奋，一旦死者身份被，便有足够的理由搜查封仁孝路44号。

    “您也别太伤心，也许那人并不是您儿子。”出了警局，之荔安慰老人，话里没一点底气。

    老人木然地坐在大门口花坛的台阶上，深吸口气，干哑着喉咙道：“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不找了，我不找了，也找不动了……”

    之荔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老人家，结果要几天才出来。您这几天……”

    “姑娘，我没事。流浪惯了，住桥洞就好。”

    “那宾馆不退房，您安心住着，公安有经费。”秦岭出来说话，老人这才不再拒绝。

    之荔给老人家买了身衣服，替他交了一个星期的房费，又往他怀里塞了500块钱，千交待万叮嘱他就在酒店耐心等结果之后才离开。

    到停车场，开门上车，正要发动，背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熟悉的男中音：“俞记者真是世间少有的好记者。”——心跳急剧加速，是那个声音！那个指引她找到李大义的声音！

    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握住车钥匙的手不住地颤抖！

    她不敢回头，直直地坐着，不敢有任何动作。

    “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何苦呢？”男子轻轻地叹气。

    “你，想怎样？”她的声音黯哑而虚浮。

    “放心，我不会害你。”

    “徐军，你带走的？”

    “不，我没那兴趣。”

    “你是谁？”之荔慢慢镇定，稍稍抬起了头，眼睛偷偷朝后视镜看。

    “独野。他们都叫我独野。”独野微微一笑，从后座探出身子，脸对着之荔的眼睛——这是一张怎样奇特的脸啊，浓眉大眼、宽额阔嘴的他，原本是个标准的俊郎男子，左眉骨上长达5厘米的伤疤却让人望而生畏。

    “我，我，我们，是不是见过？”之荔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这人的相貌一目了然后，她反而不怕了。

    独野一惊，收回了脑袋，靠着坐椅坐直了，道：“见过也不奇怪。最近我时常去你们报社。”

    “不对，我近来没去报社。”

    “哦？那，难道是在梦里？”独野揶揄，笑起来的他居然很可爱。

    “你为什么去我家？”之荔彻底镇定下来。

    独野哼了一声，笑道：“只是好奇什么样的父母能生出俞记者这样的傻大胆。”

    “你把我们吓坏了。”

    “哦，不至于吧，至少你母亲喜欢我。”独野很自信。

    “小区门口的小孩是你放的？”

    “不是。”

    “是谁？”

    “不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之荔转过身子，严肃地看着似笑非笑的独野。独野不动声色，慢慢举起了左手，握起拳头，给她看虎口上的淡红色纹身——那是一片带着缺口的红枫叶。

    “你是红枫集团的人？”

    “嗯，最早一批成员。”

    “你们要干什么？”之荔多了丝恐惧。

    “加入红枫时，我不过6岁，你以为我能干什么？”悠闲地点了支烟。

    “6岁？”之荔瞪大了眼睛。

    “俞记者，你太容易相信人。我如果有半点坏心眼，你和你父母都早不在人间了。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你太轻易相信别人，会吃大亏的。有些人，是人；有些人，不是人，你要用心去分辨。”独野说着，推开车门，不等之荔回话，便下了车。

    之荔急急推门追出来，他已经消失在车场里。

    回到家，蕙香鞋都没来得及换，一口气跑到三楼的小卧室。

    反锁门，拉好窗帘，翻箱倒柜，寻找着合适的隐秘之处。最后，她将床头墙壁上挂着的十字绣取了下来，仔仔细细将U盘别进背后的木框里，再重新挂到墙壁上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个名叫独野的黑影，也许很快就会出现。

    回到家中时，之荔疲惫不堪。难得的，姜源居然在家。

    姜源给之荔倒了水，坐在她对面，十指交叉在腿前，神色凝重地说：“我想跟你谈谈独野。”

    之荔本在抑郁中，听到“独野”二字，立马来了精神，她迫不及待想要了解全部。

    “不急，厨房有羊肉，老罗他们一会过来。今晚吃火锅，你去厨房把菜洗了切了就好。”姜源安排。之荔很乖，立刻围了围裙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不一会，老罗、老李等人先后到了。作为唯一的女士，之荔装盘递碗，端茶倒水，面带微笑，像个快乐的招待员。

    老罗是熟客，老李也在缔卿服饰见过面，还有位大胡子的老王，是姜源另一家公司的财务老总。

    姜源是这样介绍俞之荔的：“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士，是我尊敬的女性朋友俞之荔小姐，也是位拔尖儿的才女，唐诗宋词楚辞乐府长歌元曲，无所不精通，张口就成章……”之荔尴尬地点头傻笑，算是坐实了才女之名。

    洗菜切肉，端茶倒水，换纸巾拿碗碟，之荔在饭桌上尽显贤惠。有人要抽烟，姜源坐着不动，大声喊：“给老王拿盒玉溪来，在厨柜里。”一会又是“给老李再拿支烟灰缸来”，之荔这个大才女分明扮着女主人角色。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三个男人的眼神不停地在之荔和姜源之间来回流转，气氛一度暧昧。最后，老王盯着姜源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想想上回老洪给我介绍女孩子是什么时候，嗯，少说也是10年前的事了。那时，史忠廉那老小子还在S市当个小小区主任，这才几年的事，就到海新市当上了市高官了……”老王醉眼迷离，口不择言。

    半醉的老罗不客气地打断：“扯他干嘛！就说我们老洪，我们家老洪啊，何止10年没和女孩子相处了，这些年我都怕了他了，担心他都弯了……”老罗笑，惹来姜源一通大骂。

    酒足饭饱，老王不知怎么地又说起史忠廉来：“……史忠廉这老小子死心不改，还和女人乱搞，他家那黄脸婆也不是吃素的，唉，作孽呀，坑了不少女孩……他手下红枫集团那帮人，也太狠了……”

    “老王，注意点！”老罗严厉喝止，老王端起杯酒狠狠咽下，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老罗的鼻子道：“老罗，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直忍着，你牛！那些年，要没独野，你早被红枫集团干死了，你！”

    老罗闷头喝酒，不吱声，也不看他。

    “这么多年了，每回想起独野，我这心里啊……”老王掩面坐下来，泣不成声。

    姜源深陷在沙发里，不说话。

    “你以为就你想他，你以为就你知道对不住他！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老罗突然跳起来挥着胳膊红着眼球喝道，“你以为这些年我好过？我一直在打听他，我不相信他死在那里了，我也想弥补……我……”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也顾不得其他人，老泪纵横。

    老李很冷静，轻轻抱住他的肩膀，安慰他坐下来。

    老王别过头去，不看他们。

    “独野，确实没死。”沉吟良久，姜源平静地说。

    其他三个男人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到他的身上。

    之荔低垂着头，不声张。

    姜源看看之荔，借着酒劲，继续说：“独野活着，就在这座城市。之荔可以作证。有怨报怨，有德报德，我想，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该和独野开诚布公地讨伐了。”

    之荔是唯一没喝酒的人，她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有怨报怨，有德报德！

    “老罗，藤市那边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当年你也是知情人之一，自己小心点。”姜源交待，老罗酒醒了大半。

    “我该怎么办？”他痴痴地问。

    “深居简出，杜绝一切社会往来。”他答。

    “那我呢？”老王急切地问。

    姜源略作思考，道：“你当年只是个司机，问题不大，自己多注意，不要跟闲杂人等来往。”又看向老李，担忧道：“你老婆那工作太张扬，跟史忠廉那帮人走得有太近，最好让她早点辞职，不要漟这混水。”

    之荔虽然云里雾里的，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这些人当年都与独野或背后的组织有恩怨，如今某人开始了报复，提醒大家各自安好罢了。

    送走老王、老李和老罗，姜源和之荔在天台上吹风。

    月光下，姜源的脸有些苍白。

    “蕙香那边，你也要转告她多留神。”姜源说。

    “很严重？”之荔问。

    姜源点头：“独野警告过我。不到关键时候，他不会露面。”

    “他警告过你？”

    “嗯。”

    “警告你什么？”

    “保护好身边的人。”

    “哦。”之荔想起，回家之前，他一再交待自己，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这个别人，是否也包括眼前的姜源？

    “红枫集团的创始人是个女人，心狠手辣。”

    “你怎么知道？”她问。

    姜源哑然，很久之才，给了个疲软无力的回答：“曾经的生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