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灯光！LED的白光！温暖如春的灯光！

    醒来时，之荔躺在温软的腾椅上。她半睁着眼顺着那灯光瞄去，一个健壮男子的身影，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很温暖。

    男人给她喂了点什么，她又沉沉睡去。

    当之荔再次醒来时，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枝，疏疏离离地照在身上、脸上，全身暖哄哄懒洋洋的。

    这是一间20平方左右的小木屋，人字形屋顶刚好与楼板形成个三角的小阁楼，一张1米宽的小床铺着淡蓝色碎花的四件套，整洁干净。床边一套小而笨重的实木带书架的电脑桌椅。一台开着的笔记本电脑、一本真皮记事本。上方墙上挂了个军用旅行包，军绿色宽沿帽，还有件藏青色毛大衣，床底整齐地摆着干净的登山鞋、不锈钢脸盆、不锈钢水桶等物件。

    她半躺在窗户和木门之间的竹椅上，身上盖了条质地纯良的羊毛毯。斜挎包依旧稳稳地挎在身上，衣衫不整，血迹斑斑。她强打起精神，想要站起来，左腿传来钻心的痛。定睛看去，裤管已经被从膝盖处撕开，膝盖和脚踝处各绑了个止血带。

    肉香从门口飘进来，那是生活的味道。她强忍着疼痛，扶着墙脚一点点往外挪。

    深冬的山区，寒风时至，树叶飒飒作响。

    木屋外面不大的平地上，树木的阴影里，一个健硕的男人正用石块垒了灶台在煮着什么。听到动静，男人回头，大方地咧嘴笑了，牙齿白净整齐。迎着阳光，干净精神的寸头，俊俏标准的国字脸，宽广额头，高挺鼻梁，浓眉大眼，长手长脚，高高大大，之荔不由地愣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熟悉洪姜源。

    “醒了？”姜源打了声招呼，回头继续在锅里搅拌。那是农村常见的大铁锅，灶台边的石头上简单地摆了个不锈钢调料组双层架。“饿了吧，再等两分钟就开饭，早上抓了只竹鼠，你有口福。”非常好听的男中音，浑厚而有温度。之荔望着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走近了，弯着腰打趣她：“我说姑娘，你我真是缘份不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遇上。我说，吃饭前，你能不能去冲洗一下？”

    之荔本能地用双手抹脸，脸上干枯了的泥巴被手一磨便揉成了球，头发乱糟糟的，夹杂着枯枝野草。抬起胳膊左右看看，名牌挎包上伤痕累累，衣衫褴褛，活像个叫花子。她无助地望向洪，十分尴尬。

    他宛尔一笑，从她头发里抓出根长长的枯枝，戏谑地吹了一口气，悠悠道：“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放心，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从屋里取来件毛大衣递给她，“你腿上有伤，不要沾水。我烧了点热水，你到屋后面去洗洗。”

    她又累又痛，实在挪不开脚步。

    他微叹口气，猫腰将她拦腰抱起：“我好人做到底，卖你个便宜。”说着便大步到了屋后。屋后的平地上用树干支了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摆了张笨重的竹椅，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说：“放心，这里除了天地树木，就是鸟兽虫蛇，没别人。你尽管放心洗洗。”转身干净利落地走了。

    之荔想想，确实别无他法，只得按他说的做。

    衣服脱了一半，还是不放心，机警地四处看。想想堂堂一个法制报的首席记者，落到这般田地，不由百感交集。

    洗了脸和上身，再四处瞄，人是没人，但心里却打起了鼓。

    “喂，你不要过来啊，我会叫的……”她颤巍巍地高声喊。

    正在往锅里下面条的姜源闻声笑了，回道：“省省吧，就你，不稀罕！”

    之荔心里安定了些，想想，好歹也是一个屋檐下住过的人，人家还救了自己，人家正人君子，反倒自己小人之心了。

    “你衣服要换洗消毒，这山上毒虫细菌多。拿着，这睡衣干净的。”隔着墙壁，姜源递过来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身衣服，“别怕，我的年纪当你爹都足够了。脏衣服换进脸盆里，换上。”

    之荔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身体要紧，她接过塑料袋，换上干净衣服，虽然长大点，但确实舒服多了。再披上又长又大的毛大衣，小巧的身子被裹了个严严实实。

    磨蹭半天，终究还是迈不开腿。

    “那，那个，麻烦你再帮下忙……我走不动……”活了30多年，之荔头一回如此狼狈。

    姜源驾轻就熟，再一个公主抱将她轻松放进灶火前的木椅里。

    “洗干净了就是不一样，你看，人都漂亮了。”他笑。

    之荔脸红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了。

    姜源用不锈钢碗盛了碗面条递到她手里，将她的脏衣服浸了水连同脸盆一起放在火上煮。

    “你，刚说这肉是老——鼠？”望着手里的面条，她迟疑地问。

    “竹鼠！美味着呢。”

    她没吃过鼠，犹犹豫豫，不敢下筷子。

    他压低了嗓子故弄玄虚道：“话说起来，这锅里的竹鼠还是你的救命恩人。昨天中午，就为捉这老鼠，我钻了那片森林。你不知道，当时十步见外的地方，一条五彩斑澜的大蟒蛇正扭动着肥硕的身子一点点、一点点接近你……”他做着蛇捕食的动作，吓得之荔一愣愣，半天才回过神，故作镇定道：“你吓唬谁呢？这季节怎么可能有大蟒蛇？”

    他哈哈大笑，说：“还好没吓傻。”

    之荔本想白他一眼，想着人家怎么都是救命恩人，这要在古代，那得以身相许的。——想到“以身相许”四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没羞没躁地穿着他的贴身衣物，与他坐在火炉旁谈笑风生——脸刷地全红了，从额头一直到脖子，红得发烫，眼睛也直愣愣地盯着地面。

    “人是铁饭是钢，要走出这大山，不容易啊——”姜源故意拖长了声音。

    之荔心一横，咽了口口水，捧起碗大口咬下去。味道果然非常鲜美，一发不可收拾，她三口五口，便吃了个底朝天。

    “再来一碗？”他问。

    “嗯嗯！”她小鸡啄米样狂点头。

    第二碗吃了一半，她忽然想起问：“对了，你怎么不吃？”

    他瞄了她一眼，问：“你看见这里有第二只碗？”

    “哦，不好意思！”两碗下肚，饱了七八分。之荔把碗递给他，不好意思再吃第三碗。

    “饱了？”他问。

    “嗯嗯!”

    “饱了就在这里晒太阳，晒饱了太阳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他盯着她，很认真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用开水将碗洗了五六遍，他才装了一碗面坐在她面前，优雅地细嚼慢咽。

    明显是嫌弃自己！之荔撇撇嘴，这要是平时，岂能由他放肆！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唉，既来之，则安之。这两天，已经把“俞大胆”磨练成“俞吞声”了。

    “我带着那个女孩离开百里县……那个，谢谢你……对了，她家挺有钱的，她爸给了20万。我去百里县找你了，你不在……那个，卡在我贴身的包包里，一会给你……”之荔吞吞吐吐。

    “你怎么到这里了？”他打断。

    “我，坐错了车……”她扭捏道，“去了，一个，一个老胡头的家……”

    “华子救了你？”他问。

    “嗯！你认识他？”之荔对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接着说，“他那老爹有问题，打骂他们母子，还要把我绑起来，后来，又叫了一帮子男人过来搜山……我觉得这里面肯定大有问题，哪有这么对待老婆孩子的？还有我，我一个客人……”之荔一肚子疑问，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了。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姜源打断。

    之荔愕然，摇头。

    “这里已经不是红枫镇的地界了。老胡头骗了你，这是怪石岭，离红枫镇100多公里。你南辕北辙了。”洪慢条斯理。

    之荔大惊，自己确实太轻信陌生人了。

    “那个村子叫胡家涌。那里，80年代还是红枫镇辖区，后来就归怪石岭管了。华子的妈妈，二十年多前被老胡头从外地拐骗来的，华子不是老胡头的亲生子。老胡头是人贩子，那个村子是一个人口买卖集团的中转站，那村里的女人，四成以上是拐骗来的。”他不紧不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娓娓道来，听得之荔心惊肉跳，“你算幸运的，到了那里的姑娘，十有八九被卖进穷的山沟沟里，还有一成……”他叹了口气，往火里添了把柴火，拿出之荔的衣服晾在火边烧烤，“在这里，拐卖妇女不违法，有些人，甚至以此为荣。”

    她忘记了由一个男人给自己晾衣服的尴尬，她目瞪口呆，无法想象，如果没有逃出来，会是什么下场。

    他深思地看向她，悠悠道：“能从那里逃出来，你算是头一个吧。”

    “我们报警吧！”她喃喃道。

    姜源摇头，叹口气，说：“没用的。没有证据，那些女人和孩子，被打骂得早没了自我，分不清是非送来了，没人敢出来作证。”

    “那华子呢？他救了我。”

    他神色凝重，晾完衣服，冲洗了脸盆，又往灶里填了把柴火，这才坐下认真地说：“我希望他能。不过他怕是自身难保。老胡头指着他养老，可那个村长不是什么善茬。华子的娘有病，治不了。华子为了他娘，也是命都舍得。他舍命救你，估计他娘也活到头了。而且，你知道，警察很多时候没用。”

    一时间，之荔不知道说什么。几声鸟叫显得整个世界都特别清静。

    “对了，能在这里见到你，真高兴啊。”之荔看着姜源，眼底无限柔情，她伸出右手，道，“握个手吧。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姜源若有所思地盯着之荔看了好一会，突然咧嘴笑了，道：“高兴？都差点被卖到哪个不知名的山旮旯里当什么傻子老头的媳妇儿了，还能高兴？你也真是不一般。为了个一面之缘的女孩，连命都豁出去了，我也真是服了你。”

    之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伸在半空中，收也不是继续等着也不是。好在，他很快就接过她的手，响亮地击了个掌。

    紧接着，她四处张望，继续游说：“我们报警吧。”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你想说就会说啊”她答。

    “哈哈，也对。”经过这几日，之荔对姜源越发感觉亲切可靠了。

    “我就是人证。我们报警吧。”她再一次认真地说，“我觉得华子和他母亲，有危险。我的手机没电了，用你的手机报警吧。”

    姜源若有所思，起身，接过她的手机回房去充电。回来时，他掏出一个旧款华为手机递给她，“给家里人报个平安。这是我私人的秘密基地，你懂得该怎么说。”摸出香烟，点燃，他吸着烟走远了点。

    之荔想了想，很听话地拨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无法接通。她看向他。他耸耸肩膀，回了个笑脸。她把手机还给他人，俩人都不再说话。

    姜源回房了，之荔依旧坐在火边烤火，看着没清洗却煮过的衣服上热气腾腾，她头一回知道，湿衣服还可以这样处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吹着山风，烤着柴火，之荔突然想起一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心底涌起阵阵暖意。

    很快，衣服干了，姜源又给之荔换了次药。

    换好衣服，之荔的外套支离破碎的，姜源便把自己的毛大衣送给了她。

    “这里没信号，我抱你出山，你到山口了再打电话报警。”他把她的手机递过来，已经充满电。

    “那个，银行卡放在你电脑桌上，记得收好。”当他抱起她时，她这样说。他点点头，没吭声，抱起她便在树林里健步如飞起来。

    很快到了山脚下。在一棵枯树杆上，他放下她来，道：“给警方打个电话，要他们到这里接你。记住，忘记我的秘密基地。”

    她点头。她拨通110：“您好！我是海新市法新日报的记者俞之荔，我被困在，困在怪石岭一个山林里……”她看向姜源，“我受伤了……”

    电话持续了3分多钟，姜源又给出了准确的地址，那边说立刻派人来营救。

    “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之荔从没像现在这样扭捏作态，心里有一个词，就要脱口而出，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只能以身相许了吧？

    “守口如瓶。”他不动声色。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华子他们呢？”

    “各安天命。”

    “你们不是朋友吗？”

    “是。”这人真是铁石心肠。

    “对了，我父母搬回家了。”她突然想起这个。

    “嗯，你父亲把你拜托给我了。”他坏坏地笑。之荔瞬间脸红了。

    “呃……那，那这衣服呢，我回去还你？”一贯伶牙俐齿的俞大记者，此刻竟语无伦次。

    “同住一个屋檐下，说什么还不还的。回家洗好就行。”他微微一笑，扬起手掌，在她的右掌上轻轻一击，用迷死人的男中音柔声道：“为我们的不期而遇！”

    警方的车在两个小时之后才到，核实身份，填写报表，在一个女警察的搀扶下，之荔上了警车。从车后窗，她看到姜源在那棵大树下挥了挥手。

    此时，秦岭等人在靖川市警官的陪同下，也到了怪石岭镇派出所。

    之荔到达时，秦岭正从会议室出来。

    在这异地他乡不期而遇，俩人都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