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唐朝皇帝

第209章 青云山

    七月二十八,宰相王抟奏请赦免李德裕后人。

    会昌六年,李炎驾崩,宰相李德裕摄冢宰,李忱上位。

    李忱一向厌恶李德裕专权,亲征次日便罢黜李德裕宰相之职,将他外放为荆南节度使,李德裕执政多年,位重功高,时人闻其罢相,无不惊骇,首相白敏中唯恐李德裕复出,纠集党羽检举李德裕辅政过失,再贬李德裕,去同平章事使相衔,贬为东都留守兼畿汝防御使。

    大中二年,白敏中发动永宁诉冤桉,李忱下令复审此桉,再贬李德裕潮州司马。

    当他到达潮州后,中使持旨再到,追贬崖州司户参军事。

    大中三年冬,李德裕在瘴气之地含冤病死,终年六十三岁。

    多年以来,李德裕一家人流落岭南,历代大赦后,李德裕之孙李敬义迁居洛阳,河南尹张全义敬重李德裕,岁时给遗李敬义一家特厚,出入其门,欲署幕职,李敬义坚辞不就。

    洛阳光复后,东厂以勾结张全义的罪名,逮捕了隐居在洛南泉山的李敬义、李道古、李殷衡、李寒云四人,连带三族家属亲戚,共有六百三十七口被东厂下狱,全都在牢房里。

    看完王抟的奏表,李晔下旨赦免起复。

    …….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当日行的路,都是偏僻崎区小径,南山北岭,河水纠缠。

    山道上来了十三个军汉,约行了十多里路,军士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衙内蒋玄晖拿起鞭子打将过去,口里骂道:“快走!教你早歇!郾城危若累卵,哪有心思歇凉!”

    众牙兵看天色,四下没有半点云彩,其时热不可当。

    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万里乾坤如甑,一轮烈日当天,四野无云,空中鸟雀命将休,倒入树林深处,水底龙鳞角脱,直钻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也要落汗水。

    农历七月时节,正是晒死人的酷暑。

    当时蒋玄晖催促一行人在山里小路往郾城行,看日色当午,石头也热了,脚疼走不得,众牙兵道:“天气这般热,哪得不晒杀人?衙内不让咱走官道大路,怕官兵斥候抓了!”

    蒋玄晖骂道:“你们晓得甚么?那杨守亮是土行孙变的,深山老林都有他的眼线,先前大帅遣多人到郾城报命,庞都头可令一人还虎牢?即为官军所执丁会,亦于虎牢前相见。”

    原来郾城方面跟虎牢关中断联系已经很久了,就是小溵水一战,朱温也是才知道,而且是因为被官军捉生将生擒的丁会,被禁兵扒了衣裳裤子,赤身果体押到虎牢关楼下示众,朱温才知道小溵水失守了,溵水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自然不消多说,当年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就是在这里重创宣武节度使韩全义,杀得各路官军丢盔卸甲,最终迫使德宗下诏赦免吴少诚。

    小溵水失守,郾城就失去了东面屏障,陈州也就暴露了。

    不但如此,官军还可以从小溵水出发北上,一路长驱直入直逼许昌。

    现在庞师古困守郾城,张存敬坚守陈州,张存敬那边还好说,庞师古这边却危险了,朱温迫切想了解郾城方面的情况,这才派出亲信衙内蒋玄晖,带着十来牙兵秘密前往郾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淮西境内到处都是小股官军斥候。

    蒋玄晖带着十几名军士翻山越岭,一路朝避勐虎夕避长蛇,这才堪堪到了大松坡,奈何烈日当天,走到这坡上的时候,众军士都不肯走了,非要歇凉喝口水休息一炷香时间再走。

    蒋玄晖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却再理会!”

    众军汉看前面冈子不远,这才肯继续赶路。

    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座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但见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险峻风雨响,山边茅草丛生,乱丝丝遍地,满地石头,浑然睡着几头虎豹。

    休道剑门蜀道险,须知此是青云山。

    当时一行十四人奔来冈子,卸下兵器担仗,十三牙兵都去松树阴凉下睡倒了,蒋玄晖拍腿叫苦道:“天耶!这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下了青云山再理会!”

    众军汉道:“衙内便是把我剁做七八段,某也去不得了!”

    蒋玄晖一把抽出鞭子,噼头盖脸打过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又睡倒,蒋玄晖骂骂咧咧,却是无可奈何,后面气喘急急的虞候和马倌也跟着上到冈子上的松树下坐了喘气喝水。

    看见蒋玄晖打那官健,老虞候道:“端的热了走不得,衙内休说他罪过。”

    蒋玄晖叫苦道:“都管,你不知道,这里是大虫出没的地界,地名唤作叫做大松坡,往常天宝太平时节,大虫兀自白日里出来捉人,休道是现在这般乱世,谁敢在这里停脚?”

    老虞候听蒋玄晖说了,便道:“我一路听你说好几遍了,却把这话拿来吓人,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再行如何?十四个衙内军士结伴同行,难道还要教大虫叼走?”

    蒋玄晖怒道:“你也没得则个分晓把握,日中过了,天气凉爽,官军斥候就出来流窜作桉,捉生将就拿着绳子蹲在路上等人上门,不早些出了青云山地界,万一遭了捉生将,坏了帅令,咱有多少人够斩?这里下得冈子去,有七八里不见人烟,甚么去处,也敢在此歇凉!”

    虞候道:“那我自坐一坐了再走,你去赶他们先去。”

    蒋玄晖拿着马鞭,大喝道:“一个不走的,吃我二十鞭子!”

    十三个牙兵一齐叫起来,一名军汉道:“我们带着百十斤兵甲,须不比你走空手,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大帅自来押军,也容我们分说一二,衙内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

    蒋玄晖骂道:“这畜生不气死我,我打你!”

    说罢拿起马鞭,噼脸便打去。

    一个老牙兵喝道:“蒋衙内且住,你听某说教一句!”

    “我在蔡州做监兵时候,州县官健见了成千上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贱,量你是个遭死的骚客,大帅可怜抬举你做个衙内刀笔子,比得碗快大小官职,直任的逞能!”

    “休说我是王铁枪都管,你把他们这么打,是何看待?”

    蒋玄晖道:“你是市里人,出入在相府,那里知道路上千难万险。”

    老牙兵道:“淄青、陕虢、魏博也曾来去,未尝看到哪个衙内这般卖弄。”

    蒋玄晖道:“如今不比太平时节,淮西境内有官军捉生将。”

    老牙兵笑笑道:“衙内说了一路,又是大虫又是斥候又是捉生将,某哪里遇到一个?”

    蒋玄晖却待再要说话,只见对面松林里阴着一个人,在那里贼眉鼠眼张望,蒋玄晖道:“我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抄家伙!”

    说罢扔了马鞭,拔出障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我的行货!”

    “这里有汴贼,快来捉生!”

    “天耶地也,教衙内说中了,真有捉生将在山上!”

    ……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男人们光着腚,挥汗如雨在田里收拾稻子,衣不蔽体的女人们担着竹篮装的饭食,小孩手提壶装的水,相互跟随着到田里送饭,一个贫苦妇女,抱着孩子站在自家男人身边。

    右手拿着捡到的谷穗,左臂挂着一个破烂的竹筐。

    身上没有一件完整的衣裳,破布裁成的粗衣勉强遮了羞处。

    看着赤身果体的自家男人,女人突然蹲在地上,抱着怀里的儿子哭了起来……

    室中更无人,唯有乳下子,有子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家中无宿储,徭役犹未已,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风儿也小了一些,似乎在叹息,天上烈日也热了一些,似乎在发怒。

    阵阵脚步声响起,一队武士行色匆匆。

    郾城比起八年前有了很大变化,瓦砾遍地,残垣断壁。

    自从官军打来,许州百姓就遭了难。

    在此之前,遵照朱温的命令,庞师古派兵把能通知到的许州百姓都通知了一遍,官兵就要打来了,不愿意进入郾城避难的话,就早些跑罢,跑得越远越好,别被官军抓住就好。

    之后很多百姓进入郾城避难,自家朱大帅总比官军要好吧,还有一部分哪里也没有去,听说王师纪律严明,或许可以在等等看,还有一部分真的跑了,拖家带口钻进了深山老林。

    后来官军真的来了,只是有些不一样。

    打着朔方军旗号的蕃兵,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强征徭役,无恶不作。

    打着成都军旗号的西川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挨家挨户核对户籍,凡是家里有人给朱温当兵服徭役的,西川军马上就会把这家人抓了,女人的脖子上会被挂一块写着字的木牌。

    然后西川士兵就拿着鞭子,把这些汴兵的妻妾儿女驱赶出去游街示众。

    往往还会敲锣打鼓宣布道:“这就是跟王师作对的下场!”

    郾城郊外草野没有进城避难的老百姓,大多被官军行营的差吏强行抓走服徭役,郾城外郭城区的房子已经被官军的火药炸了个七七八八,老百姓只好跟郾城的汴兵在一起吃住。

    这得益朱大帅一向善待自家百姓,宣武军纪律严明。

    蒋玄晖一行终于到了郾城北面十里之外,官军斥候和捉生将的数量明显多了起来,随时能看到一大队骑士从田间地头飞奔而过,蒋玄晖一行只好边走边躲,慢慢向城池靠近。

    “几位客官的口音像是郑人,不知道汴州是什么规矩?我们这里已经被官军接管了,现在的规矩是太阳一下山,草市店铺就得散了打洋,街上不准有人,也不准三五人结伴同行。”

    “若是差了一分,轻则当街按倒,打你个皮开肉绽,重则抓到牢里,罚你个倾家荡产!”蒋玄晖听得心头一惊,正待问些什么,却听那小老头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更厉害的,官军刚到郾城那会儿,当街打死杀头的都有,那段时间,光我们这条街上,商户就少了一半。”

    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无尽的凄凉,蒋玄晖一行竟然也被感染了,或许是想起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蒋玄晖问道:“惹不起你还躲不起吗?你就不能迁到别的地方吗?”

    老头儿赶紧嘘了一声,左右望了两眼,这才接着说道:“客官,这话可不敢说啊,逃走了抓回来要杀全家的,要是被扣上一顶私通汴贼的帽子,全家都会被官军拖出去砍脑袋。”

    蒋玄晖叹了一口气,再问道:“驻扎在郾城北面的官军是哪里来的?”

    小老头想想道:“有些官兵,头上戴着斗笠,额上包着白孝布,脚上踏着草鞋,说话一口格老子的,说的话也不咋能听明白,听说是西川来的兵,还有好多兵一口蛮腔夷调。”

    “那些好像是湖南来的蛮兵,郑大帅部下的。”

    “对了,那些西川兵的大帅姓王,其他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也不晓得汴州朱大帅什么时候来救我们,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啊……”

    说着竟然低声哭了起来,之前那个跟蒋玄晖争吵的老牙兵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个老头的两个儿子都被官兵打死了,两个媳妇也被官军抓走了,也不知道是去服徭役还是当营妓。

    “他们为什么把人打死?”

    “说我儿子是私通汴贼的细作,然后就拉出去杀头了。”

    “你们是从汴府来的吗?朱大帅还会来吗?”

    朱温在陈许一带深得民心,陈州老百姓还自发给朱温立了生祠。

    听到老头这些话,蒋玄晖叹气道:“估计来不得了,皇帝要杀朱大帅。”

    “这么好的官都要杀,昏君啊!”

    跟老亭长打探完了情况,蒋玄晖一行辞别。

    晚上的时候,蒋玄晖一行终于进了郾城,出发的时候一共十六人。

    蒋玄晖,十三个牙兵,一个马倌,一个虞候,等走到郾城,一行只剩下七人。

    “蒋衙内,杨守亮攻城一日急过一日,许昌汝南一带戍兵不足,丁会兵败小溵水,张存敬孤军被韦昭度和崔安潜围在陈州,郾城已是危如累卵,随时可能易手,大帅到底何意?”

    如果不是急眼了,庞师古也不会如此出言不逊。

    庞师古虽然不如胡真这些元从老人,但地位资历也不差,朱温上任汴州的时候,他就是朱温的偏将,陈州之围,蔡州血战,他都当过先锋,只要他没有反迹,谁都动不了他。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蒋玄晖端着酒樽,望着漆黑的夜空。

    庞师古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吟诗作赋。”

    “庞都头不知道啊,不知道北方形势啊……”

    蒋玄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苦笑道:“知道被官军捉生的丁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