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苍生而已

第二十四章 尔问人命几何,坏我食欲良多

    粗糙的嗓音轻而易举的将琴音的余韵吹散。

    隔着门板,屋里人都能大致构建出外面来者的凶厉形象。

    镇北军三字一个月前还是京城八卦的顶流,那时上到文人骚客下到贩夫走卒谁不讲两句北方的战争就好像不会说话一样。

    直到圣上拿出亲手种的仙桃赐给镇北将军时,这股风向到达了顶峰。然后迅速沉寂,被圣上回宫和李知文连跨三品的消息掩盖了过去。

    似乎所有人一下子都忘了这件事,唯一没忘的,就只有那些千里单骑来京城求援的镇北军将士了。

    可是没忘又怎样,谁会在意他们呢?

    静止了半响,一位年龄较大的李府客卿开口对外面喊道“:在下左相府客卿许自慎!此间为左相府办的私宴,恕不接待外宾,望壮士勿扰,待宴席结束,我愿亲自去找壮士赔罪。”

    门外静了一瞬。

    显然有些犹豫,许自慎的话十分客气,对左相客卿来说是有些掉身价的。

    但没办法,镇北军这帮人此时在京城谁也不想招惹,亡命徒不说,还携着大义,许是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六部九卿在朝堂上都从不提他们,全当京城没这波人。

    “:屁用不顶!”那人没有犹豫太久,然后一声刀鸣。

    木质房门顷刻碎裂,连带着几缕青纱落地,刀风下在座众人齐齐变色。

    门外站着一个高壮汉子,样貌几乎无法描写,因为黑的看不出年岁,皮肤裂的分不出皱纹。身上穿着一身古旧的军袍,军靴甚至不成一对,手里红翎刀把上的红布也只能看出油光和黑褐色。

    门碎了,但那汉子并未迈步进来。

    他站在门口,拧着眉看着静立不动的红儿,大拳头一松一紧的握着刀柄,不知在想些什么。

    “:求北来总旗。”李知文开口了,此刻的他面沉似水。

    不论因为什么,敢这么闯李相府的宴会都是十分不知死活的。

    “:你镇北军的事很大,但我李相府书案上摆的随便一张纸也未必比你的事小!现在朝堂上有人同情你们,所以并未拦着你们在京城里有一些动作,甚至特意会让你们行些方便,但做人!不能不识好歹!”

    李知文猛地将手中酒杯摔在地上!吓得弹琴的面纱女子和她的丫鬟一哆嗦!

    “:真当是整个京城的官都欠了你镇北军的不成?”

    叫求北来的总旗没想到这位书生气势如此之大,一时被夺了声势。

    沉默一会,才噗的将刀插进地板,慢慢的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又解下来一把弩弓,一股脑的扔在了地上。

    这是卸了装备的意思,气氛稍显缓和,只有红儿依旧提着软剑一动不动。

    求北来撩起衣袍,砰的径直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屋里几人纷纷侧让,永安也借机站起,拉着红儿后退,这求北来扔了一地兵器,但是这一跪下,那弩弓却和他的大手不过半步距离,反而更加摄人。

    求北来闷闷的开口“:我求北来漠北小卒罢了,左相自然是大人物,借我十个百个胆子也不敢招惹,但如今事关我镇北军数万同袍的生死,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在座各位大人物能听我说一说,一炷香的时间便够了。”

    说是不敢,但语气却平静的吓人,完全没感觉这家伙会怕了左相。

    李知文眉毛拧的死死的,这种拿命说话的莽夫最是难缠,威逼利诱变得毫无用处,而这么长时间,不夜楼的打手、左相府的家仆和金玉宫的护卫为什么还没赶过来?

    求北来却开口了“:我们今日本是来不夜楼饮酒消愁的,刚才在二楼看到了李公子上来,才决定来这与贵人说些话的。”

    李知文明白了,这家伙带了不少人,此时应该是拦住了赶来救援的人,但这毕竟是京城,不是漠北,估计也拦不住多久,一炷香时间应该就是极限了。

    他微不可查的看了眼努力消除自己存在感的永安,向前走了半步道“:那你便说罢。”

    他要掩护永安,让这总旗以为自己是这宴会上最大的人物,不然透了永安的底,才可能闹出大乱子。

    “:漠北遍地黄沙戈壁,不论是我们还是囚族都依靠着漠北河的流域生活,当年神威将军借大风杀跑了囚族,登录漠北河北岸,并建造了孤城,用来拱卫漠北河,让我大夏子民在漠北黄沙中有一口水可以喝。”汉子并不细致的讲起这常识般的历史。

    只有永安认真的在听。

    “:这么多年下来,孤城便是整个大夏在漠北最重要的枢纽,占着它,漠北全境沦陷,也能让镇北军立于不败之地。失去它,哪怕漠北再来几十万精兵也无力回天!”

    李知文终于忍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这些事我知道,朝堂上的大人们知道的更清楚!你说来找我要干什么!”

    “:求援。”那汉子只吐出两个字。

    “:包括什么?”李知文并不意外。

    “:士卒、粮草、战马、军械。”汉子脱口而出。

    在座几位中年人纷纷蹙起眉头,李知文倒是语气不变道“:要多少?”

    “:正规士卒十万或者整编的麒麟军,粮草需要一百万石,战马五千匹,军刀长戟战甲五万人份。”汉子显然有过这个腹稿。

    李知文被气笑了,他之前以为这家伙只是病急乱投医,想来挟持自己逼左相府做些承诺失点血,他本人其实很佩服镇北将军,也同情这些守边疆的战士,所以也算是耐心的沟通,若是要点粮食之类的,左相府力所能及帮帮未尝不可。

    但他没想到这家伙是个疯子。

    “:你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价值吗?”李知文咧着嘴,他真的生气了,他觉得自己的好意被人拿来威胁,格外委屈!

    凭什么好人就让人拿枪指着?

    求北来总旗未回答。

    李知文伸手虚点他“:我父亲当宰相这么多年,各守本分,除了京城在别处没有一点田产,如何给你变出一百万石粮草?别说没有,就算有你觉得我值这么多吗?”

    求北来却是跪的笔直道“:我不是要挟持李公子来威胁左相。我说这些是希望能让真正的大人物听到!然后在朝堂上重提求援之事!哪怕只有粮草也好!”

    “:你知道现在朝堂衮衮诸公在做些什么吗?你凭什么认为镇北军的事就比现在他们所做的事大?”李知文冷笑,“我给你句肺腑之言,其实大家都知道你镇北军不容易,但是现在发生的事要大过一座城池一条河流太多,甚至大过整个漠北本身!”

    “:不是没人愿意支援你,而是有关乎国之根本的大事牵扯着大家的神经,囚族那十几万人口的散乱部落联盟,让他们跳个几年又如何?离开了荒漠,他们难道靠布衣和未开刃的铁疙瘩杀进中原?”

    场上的中年人彼此交换视线点头,小公子说道了点子上,当朝大人们多是如此想,相比较儒道的国本之争,一个蛮族一座城市一片一大半都是沙子的土地和一群不识教化的愚民对于大夏来说并不重要。

    求北来低着头,此时竟然有些微微颤抖,永安皱着眉,生怕这人受了刺激,捡起弩弓便给李知文一箭。

    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个高壮的汉子失魂落魄的沉默着,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求援失败的真相,但他宁可自己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守卫的边疆是天大的事,他准备把抵御囚族当毕生的事业传给儿子孙子,没想到整个漠北其实对于大夏来说并不重要,甚至漠北军也不重要,孤城不过是个石头块罢了。

    李知文又有些不忍了,他叹了口气道“:李相府会提供一万石粮食,还有一百匹战马。你走吧,今日的事我们不会追究的。”

    求北来默默弯腰,碰碰碰,对着李知文磕了三个头。

    有些费力的站起身捡起兵器,似乎刚才那个抬手间斩开房门的人并不是他。

    这位彻底绝望的总旗留下满地狼藉离开了,永安看着他的背影靠近李知文小声道“:他的那些条件很多吗?”

    他对于一百万石粮草和五千匹战马这种都没什么概念。

    “:一般吧,其实并不多。”李知文摇头“:李家久在京城没有什么田产,家父也不屯粮,但算上京城内外李家粮仓短期存粮应该也有个十万石左右。”

    他看了眼永安“:像你母亲苏家那种真正坐拥江南几郡的大族,田产无数,存的粮食肯定是远超我家的,至于马匹什么的其实反倒是小头。”

    永安挑了挑眉,“那为什么不直接拨给镇北军?你刚才说那些像模像样,但再忙,也不至于真的把整个漠北扔给外族吧!”

    李知文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时不夜楼的打手们和左相府的家仆们终于涌了进来,永安也不好再问。

    不夜楼的妈妈们疯狂道歉,左相府的人义愤填膺,但都被李知文压了下去。

    永安的第一次青楼之旅便草草收场了,不过收到了不夜楼的歉意礼包,大意是下次来一定免费好好安排!

    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他在想到底为什么朝堂要拖着不给镇北军支援呢?

    “:那个人很厉害,我打不过他。”红儿突然说。

    永安并不意外的点头“:人家沙场上尸山血海回来的自然是比你强。”

    “:但若是运气好,他不用弩箭,也许我能和他以命换命!”红儿眉毛一挑,好胜心起了。

    “:别胡说!”永安气乐了,“什么以命换命,少琢磨!哪里用得到你跟人家拼命!”

    “:本来就是!!”红儿嘀咕着,“只是他年龄长些罢了,若是混战,未必不能以弱胜强。”

    永安突的一拍手!

    “:我知道了!”

    朝堂不是嫌支援漠北麻烦,而是不希望在如今这个儒家斗道家、大臣斗皇帝、皇子斗皇子的局势下再多出一股可以左右局势的力量!加上一个文臣斗武将!

    若是支援了镇北将军,真的让镇北将军打退囚族,必然要回京封赏,到时携着大势而来的又是一股站位不明确的力量。

    在儒道相争的主要关头,文官自是担心皇帝拉拢了镇北将军,让道家翻身。

    而皇帝也担心镇北将军带着武将和文臣一起反对自己。

    相较于花心思讨好镇北将军让他站队,不如直接把他踢出棋局,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派去支援,于是大家达成了默契。

    只有镇北军将士和漠北百姓受伤的世界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