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墨城有很多时间把心里的问题想清楚。

    尽管其实他只用了一天，就可以从床上下来。

    在这个有超凡存在的世界，扁鹊的医术堪称奇迹。

    但那之后，墨城仍然被关在这里，不让出院子。

    他倒是不奇怪，因为自己之前说的话，确实太大逆不道了。

    反正也没事干，他平时就是跟扁鹊打听医术有关的东西。

    严格来讲，扁鹊也能算是“医家”了。

    用在墨城身上的医术，也有不少用上了灵气。

    这让他感觉十分微妙。

    “据说扁鹊祖师曾经说过，信巫医者不医……”

    现在的扁鹊经常诧异于墨城的见多识广，也不介意和他说些隐秘的事情。

    “你是觉得，巫神手段神奇，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墨城点头。

    扁鹊笑笑：“可是那时，巫神先斥责我们医家的手段有违巫道，势必害人。”

    “祖师也是被逼无奈。”

    说着他抬头叹气。

    “真说起来，只要能治病救人，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的。”

    墨城点头。

    “偏偏巫神容不下人，真是群小人。”

    扁鹊无奈摇头，没有接话。

    九鼎都被毁了，巫神都回来了。

    墨城这么大声说巫神坏话，可太嚣张了。

    哪怕是和巫神有旧怨的扁鹊，也不敢这么说。

    他喂墨城喝过药，两人一起坐在院中树荫下，继续闲聊。

    “只是如今，我医家的处境，又要艰难了。”

    “本来就只是靠着皇帝固执己见保下来，天下四方全是巫医……”

    扁鹊在治病的时候，自信到甚至有点固执，但说起收徒传道，大多时候都是唉声叹气。

    墨城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静听着。

    不过这次，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皇帝……”

    如今的皇帝，当然是那位横压一世的秦始皇了。

    不过到现在，墨城还未见过。

    他印象中的这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暴君，但真的生活在这个时代，反而没什么明显的感觉。

    把流民赶去修皇陵算是第一次。

    但现在听到皇帝固执己见庇护医家，又让墨城觉得，这个人不可能是暴君。

    他还因此想到了更多事情。

    昏迷之前，面对二世而亡的狂言，赵高本该是下死手的。

    墨城浑身断了几十根骨头，就是证据。

    但他还活着。

    那个瞬间，赵高收手了。

    墨城记得，赵高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面。

    这就很奇怪了。

    说起来，赵高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本身就很奇怪。

    他堂堂中车府令，平时都是在咸阳宫中，跑到外面干什么。

    因为那片山坡要扩建成花园了。

    墨城抬头，遥望远方。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越时空，落在那一刻，那片山坡的树林之中。

    然后看到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

    “皇帝……”

    没错，那时皇帝就在山坡之上。

    赵高会出现，是陪着皇帝来看选为花园的地方。

    他收手时，抬头是看着皇帝。

    甚至收手本身，也是皇帝的命令。

    墨城不能确定，但他宁愿这么相信。

    因为只有这样，才有一丝希望。

    救那些流民离开皇陵的希望。

    墨城心中一个疯狂的计划开始成形。

    他转身对扁鹊开口。

    “先生，你能不能请少府卿来见我一面？”

    扁鹊愣住了。

    “这……”

    他接到的命令，是治好墨城，然后把他关在这院子里，直到新的命令传来。

    但严格来讲，墨城的要求似乎也并不算违背上命。

    因为墨城不会离开院子。

    此时，墨城笑着补了一句。

    “试试吗，要是少府卿不愿意来呢？”

    扁鹊忍不住笑了。

    也确实。

    墨城似乎很能闯祸，但少府卿是正经的九卿之一，怎么可能随便就能叫来。

    犹豫之后，他最终还是点头。

    “只此一次。”

    墨城笑着拱手：“多谢多谢！”

    ……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少府真的来人了。

    来的不是少府卿，不过也差不多。

    “少府少卿章邯……”

    又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墨城都已经习惯了，却还是有点激动。

    如今的少府卿孟大人是一位老成持重的旧贵族，据说和皇帝关系一般，平时也不管事。

    所以少府正经说话算数的人，就是年轻有为，野心勃勃的二把手，少府少卿章邯。

    他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墨城的计划，有七成的胜算。

    章邯青年才俊，脸上的笑容充满自信。

    他一见到墨城，就笑着开口。

    “我只有一个条件，让许丑留在少府。”

    商鞅之后，秦国就以耕战为本，天下最后一个农家弟子，哪怕皇帝根本不在乎，章邯也要做出拼命的样子去抢。

    偏偏许丑胆小不敢做决定，被逼急了就说他要和墨城商量一下。

    所以章邯才会出现在这里。

    墨城笑了。

    “我的条件也一样。”

    章邯大笑着点头。

    然后两人才坐在房间里，说起细节。

    就算许丑答应留在少府，也要让皇帝满意才行。

    这正是墨城计划的关键。

    “皇帝犹豫，只有一个理由，少府没有种地的。”

    一听这句话，章邯就连连点头。

    “确实如此。”

    少府之中大多都是工匠，虽然也有管花园的，但严格来说，还真没有几个正经的农民。

    皇帝要用农家弟子，肯定不是让他给自己种花，而是想办法，让全天下都有更好的收成。

    这种事，确实是治粟内史一直在负责。

    “既然这样，调拨一群人来种地开荒不就行了。”

    “前两天洛阳来的流民，现在都在修皇陵，正好归少府管。”

    “敢抛弃一切来关中开荒，那就给一块荒地让他们开。”

    “许丑是农家弟子，教那些人怎么做，正好让皇帝看看，农家弟子有什么本事。”

    听到墨城这么说，章邯的双眼亮得吓人。

    但他依然冷静。

    “但就算这样，少府和治粟内史又有什么区别？”

    墨城只是笑笑。

    “天下沟渠都是少府挖的。”

    “墨家什么农具都能做出来。”

    “就这两点，治粟内史怎么比？”

    章邯大笑。

    这两点，确实是少府绝对占优。

    他看着墨城目光闪动。

    “我听说你本来是在少府中做事，想不想回来？”

    章邯张开双臂，霸气侧漏。

    “燕少卿那边，我替你解释。”

    墨城连忙低头拱手：“不敢不敢。”

    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怎么可能回去少府。

    章邯虽然遗憾，但也没有多说。

    毕竟他急着要去安排许丑的事。

    章邯就这么急匆匆地出门离开，然后一直躲着的扁鹊才从旁边房间走出来。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墨城，忍不住头疼。

    “这，我怎么给燕少卿解释啊……”

    墨城得意一笑。

    “实话实说呗，我没出门，是章少卿自己来的。”

    章邯和燕羽神仙打架，墨城和扁鹊确实顶不住。

    但墨城已经无所谓了。

    他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如今章邯依计行事，那些洛阳来的流民，终于能安心开荒。

    甚至有了许丑和少府帮忙，说不定能过得不错。

    墨城心里已经平静，燕羽要把他怎么样，都无所谓。

    更何况，燕羽肯定不会把他怎么样。

    当时墨城说秦二世而亡，皇帝就在旁边听到了。

    赵高要杀他，皇帝出面阻止，只是墨城没看到而已。

    那之后，救治墨城的扁鹊，是皇帝“固执己见保下来”，那自然也是他，而不是燕羽下的命令。

    一切的一切，都是皇帝安排。

    除非他要杀墨城，否则燕羽不会把墨城怎么样。

    至于皇帝会不会动手，之前墨城都那么说了也没动手，这次见章邯，能算什么。

    墨城也知道，自己这么嚣张，肯定要倒霉，但至少现在，他有恃无恐。

    而接下来的事实也证明，皇帝确实不急着收拾他。

    半个月来，无事发生。

    墨城就在这小院子里，悠闲度日。

    他甚至都察觉到门外守卫无聊的哈欠声，却还是老老实实，没有踏出一步。

    直到半个月后，许丑来到这里。

    看到他的时候，墨城忍不住笑了。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这次许丑可是先讨得皇帝欢心，后加入少府，还有了一块地，好多人帮他种地。

    无论是以一个普通人，还是农家弟子的身份，都一飞冲天。

    但许丑没有志得意满。

    他走到墨城旁边，开口就是无奈长叹。

    “那么多人给我管，我哪儿知道怎么管人啊……”

    墨城点头。

    这倒是实话。

    许丑这个农家弟子，从来只会种地，也只想种地。

    从洛阳跟来的流民有上千人，管起来确实麻烦。

    就连燕羽也是觉得没有法吏管不过来，才赶去修皇陵。

    不过到现在，这根本不是问题。

    “你不用管，难道少府就敢放手不管？”

    墨城算是看出来了，许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除了种地，其他事也不懂多少。

    虽然将信将疑，但墨城的淡定给了许丑安慰，他放松不少。

    然后他才想起来，恭喜墨城。

    “章少卿说，你可以出门了。”

    墨城大笑着走出大门，还不忘对院里的扁鹊挥挥手。

    “要是我碰上什么能治病的宝贝，一定给你送来。”

    扁鹊笑着摇头，却还是开口：“你可别反悔！”

    四方开沟渠，少府为之，偶与将作同。——《秦书·河渠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