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醒来

第二章 入梦见凶

    从牌桌上下来,已经快到中午饭点,我匆匆换了衣服,和春花去吃饭。

    餐厅在隔壁栋一楼,要穿过一个精致的园林。

    时英院长说,这样是为了让每个老人都能和自然亲密接触,尤其是那些不愿社交和出门活动的老人。

    我觉得这样很好,但春花很不喜欢,每天三次走上这大几百米的路,对她的体重是种折磨。

    回程的路上,她照例拉上我在凉亭歇息。

    秋风阵阵,桂花飘香,很是舒爽。

    春花却是满头大汗,边骂时院长不作个人,边费力挽起裤脚。

    我在一侧躺下,顺手摘下一枝桂花衔在嘴里。困倦袭来,可一闭上眼纷繁破碎的回忆便涌入脑海。

    并非欢喜的记忆,让人头痛欲裂,我轻叹口气,右手攥拳捶了捶眉心。

    “最近又没睡好?”春花用手当扇,呼哧呼哧扇着,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我的不适。

    “嗯。”

    “又做梦了?”

    我点头。

    梦里是狭窄的巷子尽头,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女孩站在门前踟蹰着,颤抖的身子透露着恐惧。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门从里面缓慢打开,一只大手猛地把她拽进去。我惊恐地叫出声,下一秒却跌入黑暗,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一束细小的光透过来,恍惚间我看到自己身处昏暗的牢笼,脚下是残肢断臂,手上沾满了鲜血...

    这样的片段反反复复在梦里出现,让我这些年备受折磨。

    “你会做那样的梦,会不会跟你那嗜睡症有关?”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春华又噼里啪啦开口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讲过...”

    头隐隐作痛,让我很难聚精会神听她的长篇大论,但思绪还是随着她的提示,回到许多年前。

    那年我刚满16岁,生于腊月寒冬,临近岁末。

    彼时我家已在苏市站稳脚跟,父亲的公司正如日中天,母亲也在打拼着自己的事业,他们请了保姆贴心照顾着我。

    倒不是因为他们娇惯,而是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我自小话少又不会哭,性子极为冷漠,不能与人共情,不懂他人喜怒哀乐。即便挨打受伤,即便最爱的外婆去世,也没见我掉下一滴泪。

    父母曾带我辗转几家大医院,结果一切正常,甚至比普通孩子体格还要健康些。

    直到这天,吹灭生日蜡烛的时刻,我突然泪流满面,随即栽倒在地。

    一天后,我从医院苏醒,天花板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我挣扎着下地想要找寻外婆,却被母亲拦了下来:“小郗,你怎么了?”

    “外婆...我看到了外婆...”我慌张道,没有发现自己声音哽咽。

    “小郗乖,都过去了,没事了。”母亲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发,宽慰着。

    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实。但下一秒心口的剧痛,让我跪倒在地,哀嚎不已。

    那是梦中受伤最重的地方。

    母亲抱着我,大声呼救,病房的门猛地打开,父亲和医生一同走了进来。

    看到那张和施暴者一模一样的脸,我惊恐地尖叫,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了外婆。

    我被按在病床上,等再次醒来,已被束缚在床上,身旁多了更多医生。

    一切检查显示,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异样。

    对于昏倒的原因,医生说不出所以然,只能猜测是想到了去世的亲人,情绪波动所致。至于失控的情绪,或许是看到什么受到了惊吓,需要家人情绪开导。

    于是出院那天,母亲试探着问我:“小郗,你看到什么了?”

    我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下雪了,外婆躺在地上,背后的伤口裂开了,很痛。”

    母亲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问道:“然后呢?”

    “有人杀了她。”我一字一顿道,目光看向身后的父亲。

    “小...小郗,你在说什么?”

    看着父母惊恐的神情,我最终挤出一点眼泪,抽噎道:“我做噩梦了...”

    父母这放心下来,他们相信一切都只是梦魇,甚至开始欣喜我终于学会了哭泣,学会了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们自我安慰,我是情感上的愚钝,到今天终于开窍,后知后觉为外婆的离世难过。

    只有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天在烛火中许愿时,我的确想起了外婆,她生前每年都会为我庆生,会为我准备礼物。

    有时是野生的炒栗子,有时是一小筐草莓,都是寒冬不好寻到的。

    幼时,我性格怪僻,父母工作又忙碌,大多时候是外婆带着的。面对邻里不友善的言论,她总会为我出头,在她眼里我从来不是奇怪的,而是独特的。

    我原本以为这短暂的思念,会同以往一样,转瞬即逝。

    但烛火突然发亮,刺痛了我的眼睛。

    再睁开,我便来到了外婆的世界,准确地说是她去世的10天前。

    我茫然地站在田埂上,还保持着抱手许愿的动作。

    冬季的麦田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四下环顾,空无一人。

    我惊慌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以为沉浸在梦里,下意识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袭来。

    “没关系,应该是梦。”我这样想着,闭眼又睁开,从田埂上反复跌落,疼得龇牙咧嘴,但场景依旧不变,只有雪花漫天纷扬着。

    直到精疲力竭躺倒在泥泞里,路过的邻居大婶唤醒我,我问她今天几月几号,她虽不解,但还是告诉我“1998年11月18日”。

    当我还震惊于这个八年前的时间,她面色凝重,连连叹气道:“既然回来了,就赶紧回家吧,你外婆她……”

    我才猛然记起,这个世界,外婆还没有去世。

    从地上仓皇爬起,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是熟悉的小院,收拾得干净整洁,高大的桂花树,在风雪中伫立着。

    我高声叫着外婆,从东屋找到西屋,没有她的身影,只有中间堂屋翻倒的桌椅,打碎的茶盏,安静地躺在地上。

    不安焦灼让我无法冷静,直到外婆喂养的黑狗从角落钻出,蹭着我的裤脚,领我来到屋外的储藏室。

    说是储藏室,不过是外婆用稻草和红砖码出来的棚子,平常堆放些没用的杂物。里面阴暗窄小,记忆中连门都没有,只有一张竹帘充当门的作用。

    如今,我站在上了锁的破旧木门前,里面传来微弱的呻吟。

    我用力推开门,迎着光亮,看清地上的稻草和趴在上面瘦骨嶙峋的外婆。

    见到我,她干裂的嘴唇抖动着,用尽力气挤出一个笑容。

    虽然极尽掩饰,我还是看到了她遍布全身的伤痕,有些是陈旧的瘀青,有些是新鲜的挫伤,背上有两道极深的伤口,似是被棍棒打出的样子,皮肉外翻,脓液渗出。

    我把外婆从小屋里背出来,几个月前还健硕的人,现在轻得没什么重量,只有骨头硌在背上,才有存在感。

    把外婆安顿好,我开始尝试求救,但周围的邻居似消失了一般,不知去了哪里。

    茫茫天地间,突然只剩下我和伤重的外婆。

    和外婆的交流并不顺利,即便伤势明显,她还一味坚持是自己摔伤所致。

    我不知究竟是谁,能够让她如此袒护。

    好在在我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的身体状况慢慢好起来。

    大雪下到第五天,她已经能坐起身子。

    我们依偎着看向窗外,她枯槁般的手摩挲着我的头发,讲着儿时的故事。

    说起隔壁大婶抱着我,说外婆的闲话,小小的我一口咬在她的胸口,死活不松口。

    说起我被班上小男孩欺负,一言不发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掐他的脸,痛得他嗷嗷直哭。

    都是些不太光彩的回忆,很多我都没了印象,但外婆如数家珍。

    “刘家婶子留了疤,现在遇上了都还骂呢。”外婆伸手比划着,一用力又咳喘了起来。

    我避开伤口,轻拍她的背脊,过了许久她才缓过来,歪着身子开口道:“小郗真厉害,即便我走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16岁的我不再懵懂,面对生离死别不会一味逃避。但还是抱着她,轻声说着“别走”,她也便呢喃着回应“不走”。

    七日一早,大雪停了。

    外婆破天荒下了地,我扶着她坐在桂花树下,听从她的指挥,在树底挖出一坛尘封的桂花酒。

    “你出生时候种的树,埋的酒。”外婆笑盈盈地开口,看不出生病的模样:“原本想等你18岁的,今天天气好,咱娘俩先尝尝。”

    外婆喜欢桂花,也最爱喝桂花酒,以往我眼馋,她总会趁父母没注意,悄悄拿小酒盅喂我两口,甜滋滋的。

    我依着她话,温了酒,拿出用了多年的小酒盅,但不知为何,这坛最费心思的酒,很是苦涩。

    品酒赏雪,直到傍晚。

    落日余晖下,有人从远处走来。

    我看清时,有些欣喜也有些不安。那人身形高大,长着和父亲同样的脸,但衣着打扮又不是他的风格。

    他径直走了过来,见到我愣了一瞬,没等我开口,抬腿便踹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飞出去撞在桂花树上,又落回雪地上,肋骨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使我蜷缩在地上。

    接下来是酒盏的碎裂声,外婆的呻吟,以及拳头打在身上的闷响。

    我挣扎着爬进屋里,抱住他的双腿,试图阻止这突如其来的暴行,却是无济于事,他抄起板凳招呼在我的背上,我只觉眼前发黑,吐出一口血。

    在闭上眼睛前,我看到一旁,向我伸出手的外婆。

    如果是梦,这时的我应该“醒来”才对。

    可没有,我依旧在这个世界里。

    “启辰死了!被你们害死了!!”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厉声说着什么,耳边的辱骂,杂物倒地的碰撞,还有压抑地呻吟,反反复复。

    我在第九日傍晚苏醒,外婆坐在身边,除了有些虚弱,看起来并没有异样。

    “外婆,你没事吧?那人是谁?报警了吗?”我挣扎着坐起,抛出一连串问题,外婆只是笑着安抚我,说着没事,是我喝醉摔倒在地,做了噩梦罢了。

    她笑得太过轻松,让我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但身体传来的疼痛那么真实。

    我想起身,却是头重脚轻,又倒回床上,外婆焦急地扶起我,满是褶皱的脸上滚落下两行泪水。

    昏昏沉沉直到入夜,我闭着眼装睡,外婆抚摸着我的脸,哽咽着说着:“忘了吧,都忘了吧...”紧闭着的唇齿被撬开,熟悉的桂花香传来...

    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躺在雪白的病房里,身旁是疲惫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