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醒来

第二十五章 世事无常

    春花的第三段婚姻,要简单很多,没有那么狗血。

    她住进语山后,因为性格泼辣,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楼上一位叫姜泊渔的老人。

    姜老和春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春花小学毕业便没再读书。姜老是当时稀缺的大学生,也是一位老教师。

    春花性子急,粗俗市侩,一开口都是市井脏话。姜老性子温暾,身上透露着文人风骨的气息,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春花事业有成,家财万贯。姜老一生清贫,靠着微薄的养老金生活,能住进语山还是靠着以往学生的帮衬。

    春花经历了两段失败的婚姻,也有过不成熟的恋情。姜老和初恋相伴到老,妻子离世后,再未续弦。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着不孝顺的子女。

    姜老养育三儿两女,却都和他关系不亲。

    幼年时受不了他的管教,年轻时嫌弃他的清贫,到老了更觉他是累赘。

    多子多孙到头来只是给推诿留下借口。

    春花和姜老的第一次见面并不和谐,两位老人因为一碗长寿面起了争执。

    那天姜老生日,食堂专程为他准备了清汤面,按着他的口味调的,却被春花抢先一步。

    面不合春花的口味,她没吃两口便倒掉了。

    一贯温润的姜老,那天难得发了脾气,对着春花一顿指责。

    春花自然是不服气的,她扯着嗓子回怼着:“不过是一碗清汤面,再下就是了!至于发那么大脾气吗?你个老顽固,怪不得没人管你!”

    这番言论,戳中了姜老的痛楚,把他气得够呛。

    后来大家劝解下来,才知道姜老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春花抢走了长寿面,而是她浪费粮食。

    姜老是经历过饥荒的人,他把食物看得很重要,有时早上的馒头没吃完,他会拿布包起来揣在兜里,等到晚上再吃。

    春花曾经也挨过饿,可富裕起来后,早就忘记了那份艰辛,反而变得大手大脚起来。

    了解实情后,春花心里过意不去,可好面子的她不肯低头,只是冷哼一声离开了。

    晚上所有人都在为姜老庆祝生日,只有春花没去。

    她明明最爱凑这种热闹,那天却一个人闷在房间,不知是羞愧还是反省。

    直到姜老带着一块蛋糕敲响了309的门。

    春花很会记仇,即便自己错了也不会低头,可面对姜老却破了例。

    这之后,两位老人的关系升温很快,春花没事就去找姜老,以求学的姿态,听他讲述大千世界。

    姜老对春花也很有耐心,会纠正她不好的习惯,也引导她正视自己。

    暗流涌动的暧昧,渐渐变得明显,只是他们有许多顾虑,谁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

    那时他们以为阻碍彼此的,是15岁的年龄差,是知识储备和财富积累的差别,是社会的偏见和子女的反对。

    万万没料到,会是生与死。

    姜老走得很突然,前一天春花主动把话说开,两人决定抛下所有顾虑,走到一起。

    第二天姜老便心脏病发,撒手西去。

    春花在医院见到他最后一面,还以遗孀的身份,张罗了他的身后事。

    即便他们没有任何事实上的婚姻关系,这些年春花一直把姜老当作自己的丈夫看待。

    春花这辈子唯一健康的感情关系,以遗憾告终。

    我看着春花怅然的神情,在她近七十载的人生里,即便拥有着令人欣羡的财富,可世事无常,亲情、友情、爱情逐一背叛了她。

    宛如春天来临时消融的冰雪,令人无能为力。

    她说,“我没读过几年书,对很多事情的理解很狭隘,临到老了,才遇到这样一个人,从他嘴里重新认识了世界。”

    她说,“我们只是认识得太晚了。”

    我突然悟了,为何这样粗鄙的春花,时不时会爆出很有哲理的话,想必也是得益于姜老。

    也终于理解为何她会对林清的事如此上心,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遗憾并不是当下的感受,而是活着时每天都会记起的不甘,是会在梦里反复探究“如果”的可能性。

    初春暖阳下,春花的故事如烈酒,哽在心头,后劲十足。

    我深深叹了口气,说不出安慰的话。

    林清拍着她的肩膀,缓缓道:“生老病死,人生常态。你只是比我们早了一步。”

    她的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悲伤的情绪,李阿婆却在一旁红了眼眶。

    “咳,多早之前的事了,我早就想开了!”春花笑着道,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反过来宽慰她:“你的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没准活得比我还久呢!”

    林清点头笑笑,没有反驳她。

    “说什么呢!”我翻了她一眼,刚刚沉重的气氛,在她的调侃下轻松了些。

    李阿婆也接过话道:“就是,本来聊得怪开心的!”

    “那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听听小郗的了?!”

    “我?什么?”

    春花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着道:“那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前男友了!”

    林清和李阿婆听闻,也频频点头,俨然一副八卦的神情,刚刚的忧郁瞬间一扫而空。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又没谈过恋爱!”

    “怎么可能,你都三十了,我在你这会儿孩子都下地当酱油了!”

    “没有处过,总有喜欢的吧?”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无论我如何解释,都全然不信。

    恰好有一阵劲风吹过,林清再度弯腰咳嗽起来,这次迟迟没能缓过来。

    八卦被打断,让我长舒了一口气,有些秘密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人讲的。

    我们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小小。

    她脸色凝重地看了我一眼,带走了春花,没有同我们打招呼,也没有任何解释。

    连林清都看出了异样,小声嘀咕着:“怎么了这是?脸色难看成这样...”

    我看着两人焦急离开的背影,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神向下落在小小手上那几张纸,或许里面藏着答案。

    临到傍晚,春花才回来,脸色很是难看,甚至有些心神不宁,对我的询问也是充耳不闻。

    直到我拍着她的肩膀,大喝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应我:“没...没事。”

    可那副神情,明明是有事的样子。

    我和她一样,都喜欢刨根问底,于是缠着她追问着:“你到底怎么了?小小跟你说什么了?”

    春花只是摇头,我只能换个方式:“你要是告诉我了,我就跟你说个秘密,关于我喜欢的人。”

    听我这么说,她的眼睛亮了一瞬,但还是脱口而出道:“真的没事!”

    见她无论如何都不松口,我装作生气:“我好不容易相信小小了,你们又背着我搞事情!本来最近就心慌,天天做噩梦,我要是又忘事了,怎么办!”

    道德绑架有时候很管用。

    比如现在,春花开始犹豫了,支吾着说:“不是不告诉你,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只需再添把火,我故意背对着她抽噎,很是伤心难过的样子。

    春花果然招架不住,开口道:“哎哎,我跟你说就是了,哭什么...”

    “小小跟你说什么了?”我装模作样擦了下不存在的眼泪,扭身问道。

    “老刘摔断了腰,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我愣了一会,才想起那个放风筝摔倒的老人,对年轻人不算什么的磕磕绊绊,对老年人来说却是致命的。

    刘老在语山算是年轻的,身体也很健硕,喜欢运动,冬天还会穿着单衣跑步。

    可就是这么一个硬朗的人,只是简单的一摔,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

    虽然让人唏嘘,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全部实情,于是开口道:“还有呢?”

    春花看我一眼,叹了口气道:“老林可能没两天了...”

    前几天,院里组织了一次体检,那一沓资料便是报告。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我们深感无力。

    接下来的几日,天气时好时坏。

    偶尔暖阳高照,微风徐徐,让人感受到春天的舒爽。有时又会突然刮起大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春花闲不住,不论什么天气都要出去溜达,我不喜多变的天气,便时常窝在房间。

    林清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来和我聊天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大部分都是她们在说,漫长的岁月留下了太多回忆,很多事你以为自己忘记了,可稍加提醒又会突兀地想起。

    她们便时常因为一句话、一张照片、一个老物件,想起过去种种。

    很多时候我听不明白,却丝毫不觉厌烦,反倒很是羡慕。

    刘老出院回到语山的这天,我和春花前去探望。

    看着一夜苍老的人,我们心里犹如冷风过境,唏嘘不已。

    明明也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却比前两天更让人觉得寒冷。

    透过走廊的窗户,我看到草坪上的一对佳人。

    坐在轮椅上的林清,戴着嫩绿色的贝雷帽,像一棵发芽的小草。

    倔强如她,前些日子摔倒了多次,依旧不愿坐上轮椅,甚至不肯我们帮忙。

    她说双脚踩在地上,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前两天,她摔倒在地上,久久没能爬起,终究还是妥协了。

    一旁的李阿婆,弯腰整理她腿上的毛毯,举手投足间依旧端庄优雅。

    两位老人笑着说了什么,突然一起看向远处,在阳光下那抹笑容安心舒适。

    我望向那里,除了碧蓝的天空和飘散的云,什么都没有。

    或许她们是又想起了久远的过去,在同今天一样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呢。

    春花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嘀咕着:“不知道老伍现在怎么样了。”

    我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伍老师了。

    从除夕那天被爱人接走,他便再没有回来过。

    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说,人生常态是孤独与遗憾,最大的无常便是死亡,只要没有听到噩耗,便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