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醒来

第四十五章 命运使然

    9岁伊始,我又只剩自己一人,和终日酗酒的父亲住在永安路。

    那场连绵不绝的大雪,覆盖了所有,包括我的记忆。

    怀安姐姐的离去,并没有阻止父亲的暴力,也没能减轻他对儿子的执念。

    第二年盛夏,某个闷热的傍晚,那间昏暗的房间,又住下了另一个姐姐,父亲亲昵地叫她“暖暖”。

    一样善良漂亮,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只是这次她称呼父亲“江山”。

    我不知为何是这般称呼,想要询问,却被禁锢在后院,没能与她有丝毫接触。

    直到她孕吐严重到难以入睡的一个深夜,踱步到厨房,看到如鬼魅般的我,大惊失色。

    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时父亲一门心思都在姐姐身上,只偶尔才会想起我,给予一些少得可怜的残羹剩饭。饥饿让我选择铤而走险,每每深夜他们熟睡时,我便悄悄溜进屋里,找些吃的。

    只是这次,被发现了。

    我很是恐惧,倒不是因为暴力和疼痛,而是害怕把“厄运”带给她。

    弟弟、外婆、母亲、怀安姐姐...接二连三的人离去,却只有我活着,父亲认定我是不幸的根源。

    那时我听到最多的话是:“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她们都是你害死的!”

    这些话,不止来源于父亲,还出现在我每晚的梦里。

    年幼的我,很快便相信了这样的说辞,认定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即便被折磨、被禁足,也心甘情愿承受着。

    好在预想的坏事并没有发生,在暖暖的请求下,我这个父亲口中“好心收留的流浪儿童”,也终于能一日三餐按时吃饭。

    虽然还是住在后院的棚子里,可我已经很满足了。

    六个月后,那个年迈的老人又来了,一样的流程,只是这次她离开时,父亲的脸上满是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对暖暖更加贴心呵护,连水都是端在床前一口口喂的。

    戴着良夫慈父面具的人,自然是不会展现任何的暴力,连带着我也好过起来,甚至比他们更加期待孩子的降生。

    老实的父亲、年轻漂亮的妻子,以及被收留的孩子,在外人眼里和谐幸福的一家人,实则是用谎言堆砌而成,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暗藏着诸多秘密。

    知道暖暖的秘密,并没有在我的预料中。

    那晚天气实在闷热,夹杂着大雨来临前的窒息,她推开窗户透气,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惊醒了窗下的我。

    即便是刻意压低过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还是飘进我的耳朵。

    “不在,去应酬了。”

    “下个月10号,你别来,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挺好的,他对我很好。”

    “就算不拆迁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你想多了!这孩子不是你的!”

    “不说了,他好像回来了。”

    ……

    没能听到对面的应答,可仅从她嘴里的只言片语,也已经知道了许多。

    我想起曾经出现在家里的年轻男子,两人纠缠争执时,被我撞个正着。

    暖暖解释那是她的弟弟,家里人不同意她和父亲在一起,弟弟因为担心才悄悄前来看望。

    当时的我虽觉奇怪,却还是答应帮她保密。

    如今再来看,两人异常的举动,显然不是亲人探望那么简单。

    如果听到对话的只有我一人,那么这个秘密依旧是安全的。

    可提前回到家的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伴随“砰”的一声巨响,接下来的场景再熟悉不过。

    唯一的不同是,这次争执结束得很快,姐姐几乎没能开口解释。

    那句“你相信我”,成为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的怒火却没能随之结束,沉重的脚步、拖拽重物的摩擦、椅子倒地的碰撞...各种声音交织的尽头,是院子门被一脚踹开。

    我缩在棚子角落,强压下极度的恐惧,假装自己还在熟睡,可颤抖的身子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好在那声音没有来到棚子处,只在院子里停下。

    接下来传进耳朵里的,只有父亲的辱骂和刀砍在什么上的钝响。

    闷热的初夏,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掩盖了许多声音,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天还没亮,雨已经停了,我悄悄起身贴在歪斜的木门上。

    院子里静悄悄的,透过狭窄的门缝,只能看到院子的一角,没有任何异常。

    我长舒一口气,安慰自己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或许现在出去,能看到身穿白色吊带裙的姐姐,顶多只是受了点伤,和自己之前一样。

    于是,我轻轻推开了门。

    皎白的月光下,父亲倚靠着墙根坐着,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襁褓,脸上是视若珍宝的笑意。倘若不是那些杂乱的血迹,倘若他的手指没有滴下血水,这一定是最感人的场景。

    顺着那还未干涸的殷红看过去,雨水洗刷过的地方,面朝上躺着的,是面目全非的暖暖。

    她的双脚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吊带裙已经破碎的看不出颜色,肚子被刨开,肠子露在外面,雪白的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青紫,左边头凹下去一大块,有液体流淌在地上,左眼掉落出眼眶,耷拉在脸上。

    剩下那只右眼,看向棚子的方向,此时此刻正在与我对视。

    雨水混合着血水,聚集在我的脚下,我只觉心跳骤停,大脑一片空白,喉咙似被人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脚下更是一软,跌落在地上。

    时间仿佛暂停了,过了很久,或许也只过了几秒,从墙根处突然传来一句:“启辰,你睡吧。爸爸得忙了。”

    我猛地清醒过来,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我尖叫着爬起,冲进棚子里,颤抖着锁上门。

    脚步声很快停在门口,那扇歪斜的木门在父亲面前没有任何抵御力,我被揪住头发从床上拽起,扔在那摊血迹里,和死去的暖暖面对面,那张惨白的脸放大在我的面前,让我再次尖叫出声。

    “闭嘴!”父亲厉声呵斥道,我瞬间闭了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会像面前的女人一样,死得面目全非。

    “收拾一下。”

    说完这句不知用意的话,他便抱着那个襁褓离开了,留下我一人在后院里。

    寂静的深夜,满目的血色,我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可下意识明白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只掉落在外的眼珠,试图把它按回眼眶,尝试了许久,却还是只能耷拉着,掉落在外的肠子倒是很好清理,一股脑塞进肚子的洞里就好了。

    即便如此,场面依旧很难看,我思索片刻,打来一盆水,仔细擦掉她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把凌乱的连衣裙整理好,扭曲的四肢摆放整齐,只是她那只右眼怎么也合不上。

    最后一盆血水倒进下水道,我蹲在暖暖身侧端详,依稀还能辨认出她生前貌美的模样。

    天已经大亮了,刺眼的光照射下来,我想起暖暖最讨厌晒太阳,即便在院子的遮阳棚里,也总会擦着厚厚的防晒霜。

    于是我扯下墙角的雨布,一点点为她披上,披到脸上时,她那只掉落的眼珠突然眨了一下,流出一滴泪。

    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仔细一看那灰白色的眼睛还是纹丝未动。

    “水?”我疑惑地伸手擦掉,眨了下眼又一颗水珠落了下来,我后知后觉抬手摸向脸颊,决堤般的是自己的眼泪。

    我就这么沉默地流泪,不知是害怕还是难过。

    入夜后,父亲才回家,怀里抱着的襁褓,变成一个小小的盒子,这是第二个。

    没有预料中的暴力,父亲甚至没有到后院看一眼。

    我在惊恐中睡去,梦里躺在雨布下的暖暖,站了起来,她一手扶着自己的眼睛,一手捂着肚子避免肠子流出来。

    她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来到我的床前,用仅剩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问道:“你听到了,对吗?”

    “我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我不敢看她,只能低着头颤抖着回答。

    “骗人,你明明就醒着!为什么不救我?”她的声音尖厉起来,几乎要撕破我的耳膜,我痛苦地捂住耳朵,有黏稠的液体从指缝中流出。

    “救不了,都死了!我谁都救不了,我也会死的!会死的!!”我痛苦地呻吟,到后来变成歇斯底里地尖叫。

    屋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暖暖本就吓人的脸愈发恐怖起来,她突然伸手拉起我往外走,一边急切催促道:“走!快走!!”

    我跟着她的脚步,踉跄地跑起来,走出棚子,穿过垃圾堆成山的院子,顺着荒凉杂乱的小路,一直跑着,路的尽头有一丝亮光,我回头望去,身后的路上满是血迹。

    “别回头,快跑!!”暖暖拉着我的手,用尽全力跑进光亮里,这一刻我看到她的连衣裙飞舞着,白净的脸庞带着笑意,两只波光凌凌的眼睛,极其好看。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光亮消散,黑暗扑面而来,在被吞噬的最后一刻,暖暖伸出手推了我一把。

    在跌落时,我仿佛看到光亮里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她们焦急地看向我,似乎在说着什么。

    ……

    我从睡梦中惊醒,木门被风吹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屋外月光高悬,照亮了一条通往外面的路。

    没有犹豫,我迅速起身,朝着那里跑去。

    只是,那条路的尽头没有温暖的光,只有拿着刀迎面走来的父亲。

    “你去哪?”他冷冷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