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闪耀于夜空之星

其二 · 笼中鸟--Part Ⅰ(下)

    另一边,当萨博走出连通着地牢的柴房后,就近在入口旁找了个柴堆坐了下来。

    虽然从职责上来说,他是来奉命看守牢房的,但实际上,根本没人会关心他有没有认真地履行看守的职责,只要别人过来这地牢的时候,能找到他人——确切地来说,只要能找到他身上的钥匙就行。

    所以他很快便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就这么佝偻着背,勾着头,双手掌心向上摊在面前,手指弯曲又张开,如此反复,久久无言。

    似是在想些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想。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活着——才能看见希望。

    萨博每天都在心中用同样的话语来告诫自己。

    自从父母过世的那天起,每一次碎月升起,对于他来说都是十足的煎熬。如果只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话,反倒还好,至少这样只是第二天没有精神、整个人都显得浑浑噩噩而已……

    真正让他敢到恐惧的是那些被数日积累的疲惫所拖入睡梦的夜晚,每到那时,在那个永远无法在中途醒来的梦中,他都得与一头被锁链所束缚、漆黑如夜、磨牙淌涎的“野兽”为伍。

    他在笼外;“它”在笼内。

    他匍匐着、颤抖着、战栗着;“它”注视着、扯动着、低吼着。

    他从不敢去触碰“它”,更别说抬起头去看看“它”的长相。

    他理所当然地在害怕……

    但萨博并不是在怕那头野兽本身,而是……在害怕亲手击碎自己心中仅剩的一丝幻想。

    哪怕这份易碎的幻想,已经筑成了他的墓碑,将他活葬在这了座冰冷的城堡内。

    而说到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那可有得说了。

    白森堡——一个建立在霜月城郊边缘,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城堡。

    其所在的霜月城又是隶属于受费尔伦德王国中的科罗拉里昂家族管理保护的城市,也是费尔伦德的边界城市之一,从这再往北便是无人居住的森林、苔原以及极地地区了。

    而白森堡本身,是在整个北境的酒后谈资圈里都享有盛名的地方。

    我想你们是不是在心里吐槽:这种名声百分之百不会是什么好名声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那些坊间传闻中,白森堡是一个充满了神秘感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圈子里流行起了这么一个说法——白森堡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城堡,在那座偌大的城堡里面寄宿着一个由怨念所化的古老恶灵,会侵蚀每一任堡主的心灵,最终导致他们内心扭曲,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则传闻的由来已无法追溯,但发生在白森堡的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怪事大家都有目共睹。在过去的两百年里,白森堡总共迎来了四任主人,每一任都不得善终,无一例外。导致直到最近十年迎来现任主人为止,科罗拉里昂家族内都无人愿意接手这份还算大的地产。

    现如今北境的酒后谈资圈里属于霜月城的话题主要还是围绕着它的那位主人也就是霜月城的现任领主——一个特殊到哪怕放眼整个费尔伦得北境,也找不出一个能和他相提并论之人的男人所展开。

    不过此处容我卖个关子,暂且先不表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现在只需要如果你足够自律、能够管好自己的言行、牢记并恪守的规章制度的话,那么你兴许可以去应聘一下白森堡内的佣人职位,只要你能遵守规则地干两到三年,你就能领取到一笔足够让一个普通人后半生衣食无忧的丰厚报酬;甚至如果你有一些不好与外人相道的特殊需求,只要你真的在认真干活,那么霜月城的领主一般都会满足你。

    这件事听起来是不是很有吸引力?甚至于对于某些人来说还挺简单。

    但真实情况呢?

    ——切记要遵守以上所述的所有规定!切记!切记!切记!

    这是印在白森堡工作手册末尾的警告。

    人群中最不缺乏的,便是蠢货的存在,不把他人的告诫当回事的蠢货。

    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在白森堡内丢掉了自己的小命,而理由十有八九是因为——在某些时刻忘了一些他们自己觉得可以遵守、但没必要的规定;继而或许主观或许非主观地践踏了工作手册上黄纸黑字记载的规定,又恰好被霜月城领主所发现。

    我之所以会称这些蠢货为蠢货,并不是因为他们蠢死在了这个城堡内,而是因为他们在自己丧命之余还给其他人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而高压之下,你又如何保证自己能时刻紧绷着精神,不犯一丝一毫的错误呢?

    只能祈祷自己不会成为这恶性循环中的一员罢了。

    但即便这十年间死在白森堡的人没有上千也差不多有八九百了,丰厚的薪水和一些只有这位城堡之主会愿意满足的特殊需求依然让不少霜月城乃至周边城市聚落的居民们趋之若鹜,希望能在“恶名”远扬的白森堡内谋求一份工作。

    生活所迫——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道清了一切酸楚……

    言归正传,如果不是这位道德观异于常人的领主,萨博或许不会活到今天。

    ……

    “嘿,瘸子萨!你怎么又在发呆了!”一句来自熟人间的招呼把萨博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两名正朝着这走过来的男子,领头的是一位长着雀斑、头发蓬松的高挑青年,后面跟着的,则是一位已然发福、满头大汗的中年男子。

    “马林和爱瑟尔?你们怎么来了?”萨博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马上又反应了过来:“啊……”

    他观察着渐暗的天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沙里夫大人,他又准备开始审讯了么?”

    “是吧,沙里夫大人他叫我们把她带去忏悔厅,估计也没别的可能了。你要跟我们一起过去么?”

    那位被称为爱瑟尔的中年男子一屁股坐到了沙里夫旁边,捋了捋稍显凌乱的中分发型,之后又掏出塞在胸前口袋里的手绢,开始仔细地擦起了脸上那些豆大的汗珠。

    “忏悔厅……不了。”萨博想了下那栋小型建筑离这里的距离,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这脚,没什么必要的话,我还是少走点路吧。”

    “哼嗯。”这个回答一如爱瑟尔的意料,他眉间一挑,耸了下肩,算是做了回应。

    “比起这个”,他将用完的手绢小心地折好,塞回口袋后,转头对马林说道:“马林,你去把她带出来吧。我的腿走麻了,得坐会休息下。”

    一旁的马林此时正双手抱在胸前,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脚前伸、用前脚掌在地上打着拍子。

    “大叔,你行不行啊?走两步就累成这样了?你不会也是个瘸子吧?”他看着正喘着气的爱瑟尔嗤嗤地笑了出来。

    “你可拉倒吧,刚刚给沙里夫大人跑了半天腿是你还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边去!一边去!”爱瑟尔没好气地,朝他摆了摆手,转头对萨博说道:“瘸子萨,把钥匙给他,让他赶紧下去带人上来。”

    “嗯,铁牢的钥匙……我找找。”萨博伸手摸向裤袋,却掏了个空。

    “咦?怪了。”他上下拍动着全身的口袋,“钥匙呢?”他回头望去,发现钥匙串掉在了柴房的门口。

    他起身去捡,刚站起来的时候没站稳,左脚一滑,一个趔叱又一屁股坐回了柴堆上。

    “妈的……”

    正当他扶着爱瑟尔的肩,想要再次站起来时——

    “啧啧,我去捡就行了,”马林走了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好,嘴里还在念叨着:“不是我说啊,瘸子萨,你还是多悠着点吧,毕竟你要是出了事,可就没人去照顾你那怪物老……”

    就在他来到柴房门口,刚弯下腰想伸手去捡钥匙,忽然感到手腕被攥的生疼。

    “?!”

    紧接着便眼睛一花,一把被拽了回去,差点摔倒在地,勉强站稳后,惊疑不定的马林定睛一看,发现萨博的左手正死死地钳住了自己的手腕,就在他将头一抬,嘴中的粗鄙之语就要脱口而出之时,萨博的脸色让他把都已经到了嘴边的单词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口水吞咽声)”

    “行了!行了!瘸子萨,”最后还是爱瑟尔站起来打了原场,他将手搭在萨博的肩膀,微微用力,“年轻人嘴巴不长门,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哎~哎~算了、算了……”

    萨博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但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位被自己吓到了的年轻人:“马林,想在这座城堡里好好地呆到发薪水的那天,我劝你最好多管管你自己那张嘴。”

    马林后退了两步,揉着已经有些青紫的手腕,捡起钥匙头也不回地打开柴房门,走了进去。

    “操(小声)……”门关上之后,还隐隐传来了他的叫骂声。

    萨博看着这位高挑的年轻人消失在了门后,不由得地摇了摇头,“爱瑟尔,你……”

    “诶!该说的我都说了啊,他自己不当回事,我有什么办法。”爱瑟尔显然是知道萨博想说什么,抢先打断了他,直接撇清了马林与自己的关系。

    但萨博显然对他这套说辞不感冒,继续说道:“在我们这些下人面前口无遮拦就算了,要是他在沙里夫大人面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萨博的言外之意,爱瑟尔自然是懂的,他一边用手扇着聊胜于无的微风,望向了别处:“那他应该也没那么蠢吧,白森堡工作手册在每个人被招进来的时候可是发了整整三册,他总不至于一次都没看过吧……额,不至于吧?”

    “我看未必……”

    萨博本想再说点什么,但这时地牢里传来了一阵阵沉重的哼声和马林的咒骂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语。

    “操……怎……这……难拔……来!”

    尽管明知什么都看不到,萨博还是忍不住探头看向入口。

    她到底是靠着什么支撑着自己的信念,强忍着将惨叫憋在了喉咙里面呢?

    萨博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后,耳边清晰地传来了马林的声音。

    他推开铁门、拖着少女出来,另一只手上则拿着那副由沙里夫大人找人特制的铁钉、泛着寒光的钉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那上面正挂着几条零星的鲜红肉碎。

    “嘿,你给我走快点,不然沙里夫大人等久了有你好看!”

    爱瑟尔再次拍了拍了萨博的肩膀,然后走过去同马林一起架起了这位少女,“是啊,小姑娘,这可是为了你自己好。”

    萨博往后挪了挪屁股,将背靠在了墙上,看着他们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满脸冷汗、面色惨白的少女离开。

    少女脚步酿跄,斑驳的血迹像是诅咒,缠绕在她赤裸的双足之上。

    他将视线收了回来,以手覆面,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了出来。

    等他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然被黑暗所笼罩。

    他抬起头,原来是阴云背后的太阳已经缓缓向西移去,藏到了白森堡的一座高塔之后,浓重的阴影将柴房连同萨博一起吞没。

    萨博抬起手,朝着自己的右腿锤了下去,一下又一下。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跺了跺发麻的右脚,一步一步地朝着不远处的那座的高塔阴影走去。

    就像一只无知无畏的虫豸,径直地爬向了那阴冷无光的深渊。

    “至少还活着……至少……还活着。”

    萨博嘴里不断念叨着,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来到了高塔的脚下。

    但当他真正地站在门前时,他又变得踌躇不前,手几次伸进怀中,却又没掏出任何东西。

    最终,萨博只是颓然地将额头抵在了铁门上,双膝脱力似的一软,缓缓跪在了地上,他紧咬着嘴唇,任其发青发紫,喉咙里发着难以辨认的呜咽声。

    不知不觉间,泪水沾湿了地面。

    啪嗒……啪嗒……啪嗒……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水声,那令人无比烦躁的水声。似乎是从沉重的铁门后、地下的深处传来的……断断续续、更加低沉、也更加具有穿透性,就像是……一小滩水砸在了地上一样。

    就在这时,地面几乎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又一下……有什么沉眠中的生物感应到了萨博的存在,苏醒了过来,并开始躁动了起来。

    萨博脸色一变,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摇晃着脑袋,不断后退,最后一瘸一拐但速度飞快地逃离了这里。

    只剩地面依然还在颤动,一下,又一下……

    暮色昏暝、夜幕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