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闪耀于夜空之星

第三幕 · 恶劣玩笑--Part Ⅱ(上)

    “那人明摆着就是来找城主大人的啊!”

    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极易做出联想的因果关系面前,费舍的反应却还是出乎了少年的意料。

    他只是把手掌放在了双膝上,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这只是一个无稽的推理。”

    “什么?”

    少年眉头紧锁,不由得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父亲的这个态度已经不能用无动于衷来形容了。

    “见鬼!”

    他拔高了嗓音,“一个不愿意透露姓氏的落魄贵族!一个因为家庭变故而被迫背井离乡的落魄贵族!!!!!”

    “那不就是传闻中我们那位城主大人的过去的翻版吗?!!除此之外,你不会觉得还有别的可能吧?!!”

    “可笑。”

    费舍摇了摇头,再次毫不留情地反驳道:“如果依你所说,他是来找城主大人的,那他从一开始就应该直奔霜月城,而不是在与其毫不相干的红枫城逗留!”

    (话虽这么说,费舍自己心里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用来反驳儿子的论点多少有点无力了。但另一方面,那怕再怎么外强中干,他都得强撑下去。)

    “可笑?”

    少年咬着牙,重复了一次这个无比刺耳的词语,怒极反笑。

    他感觉自己心中的情绪亟待爆发,但碍于对方到底是他的父亲,少年只得在篝火旁疯狂地来回走动起来,以此来舒缓胸腔中积蓄的火焰浪潮。

    两分钟后……

    “哈……”少年呼出一口气,此时逐渐冷静下来的他已不再出离愤怒,只是毫不掩饰地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回过头,正对着自己的父亲,眯起眼睛讽刺道:“那你硬要这么说的话,你未必就告诉他真名了?亲爱的于、勒、大、叔?”

    这次费舍只是紧闭嘴唇,视线投注于脚下的泥土,对此不置与否。

    父子二人就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最后还是按耐不住的少年打破了僵局。

    他把手中早已冷了大半的烤鱼三两口吃得七七八八,然后把带骨的木签往火里一扔,在黑烟与爆响中,语气不善地说道:“行了!我也懒得管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了,你只管把你指给他的方向告诉我,我去追上他,然后把他打晕带回来,就这么简单。”

    “……”

    父亲的无言让少年心里那团将熄的无名火再次升腾了一下。

    他走到费舍面前,手臂一甩,指着法斯离开的方向,厉声喝斥道:“我让你把你指给他的方向告诉我啊!!!”

    “我告诉了你,然后呢?”

    在这声没大没小的呼喝面前,费舍终于抬起了头,冷漠的神情让少年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

    他直直地盯着少年的眼睛,语气里寻不出丝毫的愤怒,有的只是坚决与强硬,仿佛他正在称述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

    “你要怎么追?”

    少年刚要出声,脑海便涌现出了一段来自于过去的记忆——而这段记忆也是少年的梦魇,是每一个日夜都不无想要忘却的、被懊悔与自责所填满的痛苦回忆。

    他张了张嘴巴,终究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卧病在床已久、直到最近才刚刚得到妥善治疗、还在床上等着自己与父亲归家的母亲。

    他偏过头躲开了父亲的视线,内心反复挣扎过后,低声嘟囔了一句:“那种距离,只要我用上‘缠’不是随便就能……”

    “用上‘缠’?”

    原本一直没什么过激反应的费舍在用这种说笑话似的语气重复完这句话后,转瞬间便从矮凳上窜了起来,粗壮的手臂伸出,牢牢地攥住了少年的手腕,把他半提了起来。

    “你他妈的怎么还敢在我面前提这个事情?难道你现在还在对那种危险的技艺念念不忘?修女长大人叮嘱你的东西,你全都给我听到屁眼里去了是吗?你怎么不去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像你这样的毛都没长齐的小鬼也配使用这种技巧?”他冰冷的言语仿佛能够冻结火焰。

    “我……”

    吃痛的少年仍想要说些什么,但费舍没给他辩驳的机会。

    下一秒,他几乎是用吼的喊出了少年的名字,同时在心里穷尽了一切他所知道的——最恶毒、最肮脏的词汇,不知是第几次地咒骂起了那位不知道从哪来的、竟敢把这种要命技艺传授给自家那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天杀的、狗娘养的崽种。

    “拉瑞!!!”

    少年理所当然地被父亲的这声怒吼给震住了。

    “你永远别忘了你哥为什么会死……”

    他怔怔地看向父亲的双眼,但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那是绝望吗?还是愤怒、不解、仇恨与自责?亦或是这些感情的杂糅体?

    他不懂,但另一件事却有明确的答案——他当然不会忘,他怎么敢忘?

    想要忘记和会忘记,是两回事。纵使心中万般不愿,那份记忆都将陪伴他的一生,直到他死去的那个瞬间为止。但一码归一码,过去已经发生的悲剧与面前即将演变成的悲剧的事情并不能一概而论。

    想到这,拉瑞也是愤怒重新涌上心头,气不打一处来。

    他低垂着脑袋,自暴自弃似的大喊:“那他妈怪谁?归根结底,这件事还不都是因为你吗?”

    “……”

    费舍听着拉瑞带着些微梗咽的声音,松开了手,转身朝着帐篷走去,但拉瑞还在喋喋不休。

    “如果不是因为你非要充当个好好先生,给他指明了一条出林进城之路,我现在至于这么急吗?”

    他后退了两步,一边揉着自己手腕,一边倾泻心声:“我现在不急,难道要我等他找到了城主、再在他面前把湖边有人在捕鱼的事情说道一下、让我俩铁定吃不了兜着走之后再…来……”说到这,拉瑞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就在刚刚,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可能。

    ——如果是那样的话,父亲那一切不合常理的反应都说得通了……

    “老爸……你……”拉瑞猛地抬起头,欲言又止,背对着他的费舍闻言也是停下了脚步。

    虽没有回头,但二人都毫无疑问地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到了各自的答案。

    费舍悄悄叹了口气,他仰头看向了头顶的那片荫庇。

    渐盛的阳光早已驱散了早晨的清冷,但他此刻却依旧感到无比的悲凉——

    终究还是让自己那机敏的儿子觉察到了自己究竟做出了怎样一个恶毒的选择了……而这份罪恶感……本该由身为大人与父亲的自己一人承担,理应如此。

    费舍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的那两个儿子能比现在愚笨一点、懒散一点,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走到这种地步了?

    但现实之所以会被人冠以“残酷”之名,就是因为已经发生的悲剧并不会因为人的意愿而发生偏移;懊悔或许能挽救未来,但绝对改变不了过去。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掀开门帘,“拉瑞,你知道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当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事情,完成那位大人布置给我们的任务……然后回家,带上你的母亲,离开这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就在他弯下腰,准备钻进帐篷时,跟过来的拉瑞却抓着他的左手,将他从阴影中硬生生拉回了细碎的阳光下。

    “怎么就不重要了……”

    拉瑞手上的力气很大,但他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掩盖的疲惫。

    “什么……?”费舍满脸疑惑地看向了儿子,但拉瑞还是低着头,不断发问。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总是把想法憋在心里,什么事情都不跟我和妈妈说……又为什么总是什么事情都想着由自己一个人扛下……”

    “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事情?”

    “呵……”他咧开了嘴角。

    “别开玩笑了!!!”

    “唯独这几个词,我永远也不想从你的嘴巴里面听到!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丈夫!”

    “你说什么?”费舍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指控会从自己的儿子嘴中吐出来。

    他额头上青筋毕露,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少年的衣领,斜着将他提了起来,怒目而视。

    但当他看清楚了自己儿子的表情、当拉瑞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庞与脑海中妻子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后,他的手指像是突然失去了抓握的力气,拉瑞的脚后跟也重新接触到了地面。

    少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双唇丝毫没有停下开合的迹象:“不是么?因为你贯彻至今的,从来都只是你心中的‘完美父亲’形象……也不管家人是不是需要这种形象……”

    “顶天立地、永远站在家人的前面,帮家人抵御一切风浪,就好像没有任何困难能够扳倒你一样……很美好……我承认……”

    “但事实是,在那些你无力阻止的真正厄难面前,你的坚持除了让事态越来越严重以外,并没有起到任何的实际作用……”

    “我和哥哥确实有错在先,但妈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的沉默也绝对脱不了关系……”

    “有些事情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们一起商量、一起分担?我们难道不是家人吗?”

    费舍听得断断续续,是儿子的声音太小了吗?还是因为自己的脑袋昏沉混沌、自己的耳朵又拒绝去捕捉那些有如刀割般的话语?

    他的身体擅自行动了起来。

    “够了……”

    费舍呢喃道,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儿子的面前,高高扬起了右臂。而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拉瑞,也解脱似地闭上了双眼。

    但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责难的落下,他带着疑惑,重新睁开了眼……

    …………

    他不理解……

    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就如同他不能理解钢铁为何会凭空融化一样。

    “我们必须……各司其职。”

    费舍扬起的手缓缓收回,他蠕动着嘴唇,蠕动起脚步,转身的动作迟暮得像是一个生锈的金属人偶。

    “爸……我……”

    拉瑞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对……”

    道歉的话语刚想说出口,却又被戛然打断。

    有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他的行动……不,不只是他,就连费舍也停在了原地。

    他们身上的汗毛根根乍竖,身体像是感觉到了有什么危险正在迫近一般止不住地微颤,本能和意识都在叫二人地做出反应,但还有某种更大的恐惧像是黑云和重铅,笼罩在了他们的心头、灌进了他们的脚底,完完全全地将他们变成了两头待宰羔羊……

    “这样可不行啊……父子之间怎么能够说对不起呢?”K先生如同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了拉瑞的身后,轻轻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耳旁低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