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十善

第七章 破局

    法号为寂空的老僧人轻捻佛珠,盘坐在侧殿里的蒲团上。

    面前的三根香烛无声地燃烧着,放出缕缕白烟袅袅升起,循着午后洒进殿内的光辉飘出窗外。

    这本该是一段慵懒的时光,如果没有殿外突然传进来的喧嚣声。

    老僧顿时心生不悦,起身走出宝殿,一到殿外就看到三个吵吵闹闹的年轻僧人。

    一个僧人左脸上拉着一道很长的伤疤,暂且称呼他为“面伤”好了;另一个僧人没有右腿,拄着一个木拐杖,姑且称他为“腿伤”;最后一个僧人倒是没有身体上的受损,却是一脸稚嫩,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倒不如称他为“无伤”。

    只见“面伤”扯着“无伤”的耳朵,朝他嘶吼着什么,“腿伤”在旁边一边苦笑一边拉住“面伤”的另一只手。

    寂空老僧并没有对他们三人的印象,但是看他们的穿着,应该是本寺的僧人。

    他加快脚步,渐渐听清“面伤”的吼声:“不是让你照顾好圆通师兄吗?怎么又让他摔伤了?”

    “无伤”嘶嘶地吸着冷气,倒是没开口辩解,倒是“腿伤”一个劲地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师弟,我真的没事,是我让小师弟去打水喝,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摔的。”

    老僧走到三人跟前,瞪大双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三个僧人注意到老僧的到来,“腿伤“率先单手作礼道:“拜见寂空师祖,让师祖见笑了。”“面伤”也松开揪着“无伤”的手,三人一起行后辈礼。

    老僧仔细端详“腿伤”许久,猛然抓住“腿伤”的肩膀剧烈摇晃,问道:“你说我是谁?”

    “腿伤”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明白寂空法师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是他还是毕恭毕敬地作揖回答道:“弟子不知。”

    老僧颤颤地松开抓住“腿伤”肩膀的手,扶着脑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沉默一会儿,用无助地目光渴求“腿伤”:

    “你应该知道。”

    “弟子愚钝,当真不知。弟子也不明白师祖话中的‘应该’从何而来。”

    “……”

    “师祖?”

    “那你说你觉得我是谁。”

    “嘿,师兄!”在一旁的“面伤”忍不住了,开口说道,“跟发病的寂空师祖讲什么道理,赶紧先把他控制起来,避免等会有更大麻烦。”

    “圆谷,不得无礼!”

    “腿伤”眉头微皱,倒不是反感寂空老僧的无理提问,反倒是对老者的问题若有所思。思索片刻后,他答道:“在父母眼里,师祖是可亲可爱的孩子;在小辈眼里,师祖是阅历丰富的前辈;在世人眼里,师祖是德高望重的僧侣。师祖迫切地想知道师祖到底是谁,弟子无法给出具体的答案。但是弟子认为要取决于,师祖觉得自己应该是谁。”

    “我觉得我应该是谁?”老僧双目无神,自言自语道。

    突然,老僧暴起,将“腿伤”扑到在地。

    “诡辩!诡辩!我若知道自己是谁,还需问你们?”

    “面伤”急忙上前将二人分开,“无伤”则死死架住老僧。

    “面伤”一边扶起一直念叨着“无碍无碍”的“腿伤”,一边恶狠狠地看向老僧,说道:“你这老糊涂头,当真讲不了一点道理。什么你是谁我是谁的?我看你这老糊涂倒像一头偏执的老牛。师兄也是发怔,对牛弹什么琴?”

    “面伤”随后给“无伤”吩咐了几句,便扶着“腿伤”离开了。

    “无伤”一直架着老僧,直到老僧逐渐放弃挣扎,他才搀扶着老僧到庭中的树荫处坐下。

    “师祖,你渴了么?”“无伤”从怀里掏出一个水袋递给老僧。老僧咽了口唾沫,一把夺过水袋,吨吨吨地喝起来。脑中交错杂乱的信息渐渐明晰,焦躁不安的心境渐入安谧,老僧浑浊不堪的眼神此刻也愈发清明。

    他开口向“无伤”问道:“小和尚,你叫什么?”

    “无伤”跪侍在老僧一旁,恭敬地答道:“小辈法号圆念。”

    老少就这样无声坐着,看着和煦的日光透过叶间的缝隙如镜碎般散落一地。老僧拾起身边的一柄叶片,注视良久,开口说道:“你不嫌弃我这老疯子?”

    “弟子不敢。”

    “哼!”老僧轻轻将叶片放在裸露在土壤之上的旁根上,说道:“不是你师兄吩咐你,你也愿意来陪我胡闹?”

    “师祖这是什么话,自古长幼有序,尊老爱幼更是传世美德,侍奉师祖这件事我恨不得抢着干呢。”

    老僧像是没听到圆念的话,痴痴地望着摇曳的树影。

    “你说,你师兄这么对你,你难道没有一点情绪?”

    “怎么会有情绪呢?”圆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憨笑到:“如果不是师兄带弟子入寺,恐怕弟子在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老僧对圆念的过往略有了兴致,但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倒是圆念看出了老僧的意向,没有顾虑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匪灾。”

    老僧明白涉及到圆念的禁忌,转移话题般询问道:“那你两位师兄的腿伤和面伤从何而来。”

    “圆通师兄的腿伤源自一场顽疾,圆谷师兄的面伤源自一场意外。”

    老僧这才意识到自己转移的话题也有些不妥。他闭上眼睛,哀叹道:“世人皆苦,却还需历苦难,实属世间之悲哀。”

    “历经苦难才好咧!”老僧听到圆念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前人既有卧薪尝胆、终成帝皇的先例,又有寄人篱下、高中状元的佳话。何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险阻苦难亦可当做磨练,使心性愈发坚强,使能人愈发强大。”

    “颠倒是非!”老僧眉头微皱,眼皮都不抬一下,“苦难无论大小,所从人身上夺走的和所给予人们的皆不对等。有人感谢苦难是因为他没被苦难击倒,有人因苦难磨练而崇高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法避开。你难道不曾见过有人因苦难而消逝?难道世间那么多绝命书是凭空出现?苦难就是苦难,从不值得追捧,无非就是权贵的道阻,穷苦人家的催命符……”

    一阵轻微的呜咽声打断了老僧的长篇大论,他睁开眼看见圆念正噙着泪,努力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老僧不由地一愣,

    “你……”

    “弟子失态了。”圆念连忙拭去泪水,强颜欢笑道:“师祖教训的是,苦难确实不值得歌颂,但弟子却认为苦难又不得不被歌颂。”

    老僧有些疑惑,问道:“为何意?”

    “苦难虽截断不少人的生路,但也有大把的人们经历苦难而一蹶不振,他们又应该如何振作呢?我在年幼无知遇上匪灾,双亲因此而亡。若是我整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又如何走出这份阴影呢?”

    圆念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但是我怎能无视那全家灭亡的怨恨?怎能忘却如泉涌般每时每刻都在溢出的对父母的思念?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无非只是在心中告诉自己,幸而我在匪灾中存活,也因年幼也对父母并无印象,所以才能无牵无挂地在这大佛寺中求佛问道。赞美苦难不是追求,它只是被苦难伤透的可怜人自我安慰、重新站起的手段罢了。如果连这份安慰都得不到,那不免太过可怜悲哀了。”

    老僧被圆念的话深深地镇住了,良久,他开口道:“我倒没你看得通透。”

    这时,圆念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他爽朗地笑道:“小辈不敢当。只不过与其沉浸在受尽疾苦的惆怅之中,倒不如自我安慰、忘却执念、重新向前,看看这份苦难之后是幅什么样的光景。”

    “那要是苦难之后还是苦难呢?”老僧打趣道。

    小僧哈哈大笑:“那就等下辈子咯!”

    “对极!对极!”老僧乐极了。

    ……

    隔日,寺里的僧人发现寂空法师已经坐化在自己房间的房间的床榻上,脸上写满轻松与满足,并无平时的疯态。众人虽有些遗憾,但皆以为寂空法师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

    在偌大的天地之间,他宛如沧海中的一枚粟粒,亦或是大地上的一抹尘埃。他飘飘渺渺,时起时落,在滚滚红尘中辗转,在平荡时局里交错。他抛下了对自己身份的执念,像一个特殊的观众,亲历着一段又一段不同的人生。

    酸甜苦辣、贫富贱贵,智愚相邻、善恶轮回。渐渐地,他学会读懂复杂的人心,读懂喧嚣的尘世。同时,他也平白多出了一大堆的烦恼……

    既然当人不易,不如化作鸟兽吧。

    他这样想着,也如这般干着。

    他时而化为鸾鸟翱翔于九天之上,时而化为猛虎雄踞在旷野山林;他时而变作蜉蝣苟活于泥坑浅塘,时而变作蛟龙畅游于大江深海……

    似乎动物烦恼忧愁也不少,于是他又化作山坡,化作江河……

    在芸芸众生之中轮转,在天地万物之间穿梭,他隐隐明白了世间的真谛……

    冥冥之中,又好似有人在呼唤着他。

    他从天人合一的状态中苏醒,睁开双眼一看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处院落。

    “平儿!过来这儿!”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

    平儿?是在叫他吗?

    他循着声音回头,看到了一个美妇人牵着一个女娃娃向他走来。

    “熙儿乖,叫哥哥。”美妇人俯下身子,指着他教小女孩说道。

    小女孩咿咿呀呀地跑到他的身旁,抓住他的衣角,一边摇摆,一边嬉笑着。

    这莫名熟悉的场景让他头疼得厉害,他使劲地回想着,却隐隐感觉还差点意思。

    “黎秋平,你看你又干了些什么好事!”随着一声暴喝,一个略带书卷气的男人气急败坏地冲进小院。

    “原来,我叫黎秋平。”尘封的记忆被重新拾起,那阵令他目眦尽裂的头痛倏的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畅快清爽。之前苦苦追寻的问题在此刻得到回答,在转转百世之中,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霎时,周围的一切光景似镜花水月般破碎,又如沤浮泡影般消散。

    黎秋平发现自己回到那个神秘的小木屋,还有两个老人正如释重负地看着自己。他依稀地记得其中一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者是自己的便宜师父。

    只见老者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捋了捋白须,说道:“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