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十善

第二十三章 忆生平喜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光景,一个衣不遮体的小女孩终日蜷缩在某个破屋的角落,吮吸着满是污垢的手指来缓解时不时从腹中传来的痉挛。无休止的饥饿,这应该就是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出生在一个农家,家中靠着在租借土地上种的几份薄粮勉强度日。

    那些关于爹娘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是我能肯定家里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是有个哥哥?还是有个妹妹?

    妹妹,我该是有个妹妹。

    可……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到五岁的我,就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

    我应当是不听话,或是又多吃了一口粮,不然娘是不舍得我的。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被连绵阴雨染灰的清晨,爹难得给我盛了一大碗的稠粥后,蹲在门口许久都没出声,娘也抱着我哭了好久。

    他们应该是厌弃我的,所以才把我卖给人牙子。但他们又是舍不得我的,所以才让我喝了那么大的一碗粥……

    人牙子一枚一枚数着钱币,向我爹排出几串吊钱后,便把我牵上了牛车。说是牛车,不过只是一个被牛拉着的狭小的棚子,棚子里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人牙子指着一个全身满是淤伤的孩子,警告我道,“你爹娘收了老子的钱,你就是爷买来的牲口,别想着整些花活讨打!你要是乖些,爷兴许还能发发善心,给你寻个好人家。”

    棚子里比想象中的要昏暗许多,后面陆续又进来的几个孩子将仅剩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我有些喘不上气,闭上眼睛猛缩着脖子,意识渐渐模糊,只听得车前边传来的清脆牛铃和雨落在棚顶的稀拉响声。

    “叮当,叮当……”

    “滴答,滴答……”

    牛棚终归是简陋的,不时有雨渗进棚顶落在身上,清清凉凉的,就像村口的老榕、河上的绿浮,还有天上乌泱乌泱的灰云,冰冰冷冷的。

    ……

    人牙子没有食言,把我卖进了一个大户人家,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大我约三、四岁的女孩子。

    “好了!丫头们!进了王家的门,你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一个笑容憨厚的姐姐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那个女孩子,将我们带进了一间明房,笑道:“这便是我的卧房,也是你们的,三人睡在一张大床上。”

    “我们王家的佣人都是从小养起,由大丫鬟带领新人学规矩。”

    “我叫王喜儿,在外面要叫我喜管事,私下喊我喜儿姐就行了。”

    “噫儿!你们身上怎么这么脏?该死的牙婆子,让你们活受这种罪!”说着,喜儿姐刚刚还弯笑的眉眼里倏的冒出两行热泪。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怪。

    眼泪,真的能这么容易流出来吗……

    ……

    除了爹娘,还会有其他人管我的死活,在乎我的感受吗?真的会有陌生人为了我受的苦受的累感到难受吗……

    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在颤抖,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腿在抽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浑身都写满了不自在!

    我睁圆双眼,想将面前的这个人映入脑海……

    “哇!”与我同来的那个女孩子一下子哭了出来。

    喜儿姐连忙拭去自己的泪水,一面将那个女孩拥入怀中,一面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喜儿姐柔和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你也是,来吧!”

    我神使鬼差地牵住喜儿姐的手,顺着她的力,被她抱进怀里。

    嗯……还挺暖和的。

    ……

    “头摆正,背挺直!眼睛不要看手里的果盘,多注意脚下的步子!”

    喜儿姐拢了拢身上松弛的亵衣,用手上的细竹条戳了戳鹊儿姐的发抖的小腿。

    我与那个被一同卖进王家的女孩子,一个被唤作鸢儿,一个被唤作鹊儿。她年龄稍长我一些,故我喊她叫鹊儿姐。

    鹊儿姐咬着嘴唇,吸着鼻涕,似乎是在强忍着,但却止不住那两行热泪。她手里端着一个空果盘,本来就不稳的动作在她悲伤情绪的影响下显得更加粗糙。

    喜儿姐有些被气笑了,弯下身子捏了捏鹊儿姐的脸蛋,说道,“你呀你,怎么哭成这样?喜儿姐我动手打过你吗?”

    “……没。”鹊儿姐猛吸了一下鼻子,泪眼婆娑地望着喜儿姐。

    喜儿姐有些受不了鹊儿姐弱小无助的视线,一边双手揉捏着她的小脸,一边解释道:“姐姐这可不是欺负你啊!比起那些洗衣做饭的杂活丫鬟,礼仪侍女的活是不是又干净又高上?”

    “嗯……”

    “鹊儿你看呐,王家的大人都不是吝啬鬼,侍女除了每月的例钱,还能多几块赏钱哩!要是你被哪个小姐看上,变成随身丫鬟,那才叫风光!”

    “嗯……”

    “所以是不是要学好怎么端盘子,怎么传东西,听早上教礼仪的嬷嬷说,你摔了三块盘子,所以我才晚上偷偷陪你练呢!”

    不知道是不是喜儿姐的话刺激到了鹊儿姐,反正鹊儿姐哭得更伤心了。她的脸已经被喜儿姐揉成扭曲变形的样子,说出的话很是模糊不清,

    “库西……五会……不无……”

    “啊,对不起对不起!再说一遍,姐姐刚刚没听清。”喜儿姐终于放开了她早已沾满泪水鼻涕的手,顺便摘下了鹊儿姐手里的空盘。

    鹊儿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停用手擦拭着止不住的泪珠,啜泣道:“我知道我笨,做不到鸢儿妹妹那样,但我会努力,不要再把我丢掉好不好?”

    听了鹊儿姐的话,喜儿姐的眼睛似乎也有些红红的,她愤愤地抱着鹊儿姐,“不会丢的,怎么都不会丢的。鹊儿你再笨再傻也没事,姐姐陪你练一千遍一万遍,总能学会的。你看姐姐就找你一个人练,鸢儿想练,我还不陪呢。”

    不料鹊儿姐哭得更伤心了,“我真的有那么笨吗?”

    喜儿姐也注意到的在床上默默看戏的我,一瞬间意识到她刚刚话里似乎有偏心的嫌疑,连忙打着哈哈,“没呢没呢,鸢儿妹妹功夫也不到家,也要多练练。”

    说着,喜儿姐朝我招了招手,我很不情愿地起身走到她的身边。

    只见她一把抓过我的两只手,将我的两个小拇指插入还在哭泣的鹊儿姐的两个鼻孔。

    鹊儿姐一下子呼吸不畅,被鼻水呛到了,止住了泣。而我则是愣愣地看着沾上某些晶莹剔透物质的小拇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我的手指太大了,还是鸢儿的合适。”喜儿姐哈哈大笑道。

    “噗嗤!”刚刚还在哭泣的鹊儿姐也忍不住了,破涕笑道,“喜儿姐,你坏心思真多!”

    我看了看粘稠的两只小拇指,又看了看笑得非常开心的两个人,一下子没忍住,将两只手指分别塞进她们咧开的嘴里。

    ……

    我伸了伸很是酸痛的腰,在床上舒服地打着滚。

    鹊儿姐坐在床头,忙着将头发盘起来。

    “今天可真是累人!四小姐出嫁的阵仗可真大。”我忍不住抱怨道。

    “可不是,你看喜儿姐现在都在忙呢!”鹊儿姐盘好了头发后,也躺在了我的身旁。

    “哈哈,估计这会儿喜儿姐忙着和她郎君谈情说爱呢!”我哈哈笑道。

    “乱讲!他们可还没成婚呢。”鹊儿姐嘴上训斥我,但是她自己也笑得很开心,说道,“不过喜儿姐也当真好运,和那门房里的福生大哥生了情,居然直接被老夫人赐婚了。”

    “你说,喜儿姐嫁给福生大哥,是不是就搬出去了。”我起身吹熄了油灯,凝望着从窗子里落下来的微弱月光,问鹊儿姐道。

    “自然不与我们同住,他们应该是在府里找一个侧房。喜儿姐以后可不能叫姐了,要叫她喜嬷嬷。”

    “也可能叫她喜奶娘!”

    黑暗中,我和鹊儿姐不约而同地放出一阵大笑。笑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久久之后,那边传来鹊儿姐的声音,“鸢儿,我们来王家有多久了。”

    我想了一会儿,回她道:“应该是第七个年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喜儿姐也真是,我们来得时候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还以为她永远都嫁不出去了都……没想到现在说嫁就嫁。”

    我看出了鹊儿姐,笑道:“怎么,舍不得喜儿姐?”

    “舍得,怎么不舍得?那是喜儿姐的福报!可,若是她不嫁人,我们三人在一起也好!以后府里新进的丫头要喊她大嬷嬷,喊我中嬷嬷,喊你小嬷嬷……”

    “怎么都是嬷嬷?”我忍不住打断了鹊儿姐美好的幻想。

    鹊儿姐将手伸进我的被窝轻轻掐了一下,以示对我的抗议。

    许久之后,鹊儿姐沉沉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问道:“妹妹,若是我以后也嫁人了,你舍不舍得姐姐?”

    我肯定是舍不得的,抵不住要在被子里哭个几年。但那些挽留的话我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只当开个玩笑说道:“姐姐你能嫁什么人?怕只能嫁给老头给人家做小的,不如留下来陪妹妹。”

    “不正经!你才给别人做小的呢!”说着,鹊儿姐嬉笑着钻进了我的被窝,与我打闹起来。

    ……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若是真在王家做一辈子的丫鬟,做一辈子的姐妹,那又该怎是怎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