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狐仙庙

第2章

    崔曲儿打听到了救命恩人的名字。

    那孩子叫许长安,似乎先天身体孱弱,父母便以长安寄意,愿他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据崔曲儿所说,她万般无奈,无可奈何,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暂时放弃了她伟大而光辉的复仇行动。

    她决定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守护救命恩人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按照惯例,跨物种最有效的交往方式很简单。

    讨饭。

    死乞白赖的讨饭。

    这招经过了多方试验,百试百灵,在妖精界都被传滥了。

    稚儿单纯,心地善良,大多喜欢萌宠作伴,见小鸟乞食,总是偷藏些玉米粒和稻谷洒在窗台石上投喂她。

    “我认得你,你就是那天的小鸟吧?”

    “还挺有灵性,可是曾经被人驯养过,这才听得懂人话?”

    “幸亏放了你,若真就这么被人果了腹,倒有些可惜了。”

    “你若在山上寻不见吃食,就多多来找我,我可以养你。”

    “……”

    崔曲儿一脸鄙夷:“嗤,脆弱的凡人,老娘用得着你来养?”

    但是她的身体力行让人看得出来,她是期待着被圈养的。

    每回被投喂的时候,窗台上那个鸟影儿总是蹦跶的十分欢快。

    许长安挠了挠小鸟的下巴:“怎么只吃这么点,再多吃些,还有很多呢。”

    崔曲儿便佯装不解的歪了歪头。

    第二招实践,讨巧卖乖,亲近人类的好招数,这也被传滥了的。

    崔曲儿这暴脾气显然不是这块料,但是嘛,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就已经熟能生巧了。

    招数管用的重点,主要在于豁的出去一张老脸,慢慢尝到了甜头,什么脸不脸的,也就无所谓了。

    苏缘有幸看过一次她装相,宛如一道佛光普照,直教人双眼刺痛,难以直视。

    苏缘直接一个干呕,犀利点评:“……做作的要了老命。”

    抹了抹嘴,苏缘又说:“我留影石已经准备好了,留存留存,这一幕不能只我一人双眼开光。”

    崔曲儿开始茶言茶语:“你就是羡慕我有人疼有人爱,你个单身狐狸,天凉了有人为你添衣吗,口渴了有人为你递水吗,吃东西有人喂你吗,那种被人在乎,整个人都暖融融的感觉,说了你也不懂得呀。”

    苏缘听的拳头都硬了,这别扭玩意儿什么时候自通了茶道?

    苏缘可不惯她:“你看上的是个什么废物,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喘,也得亏你原身是只鸟,要是只鸡,他都抱不动。”

    崔曲儿直接炸毛:“你再说一遍?!”

    苏缘也亮出了指爪:“你再嚷嚷我连你一块撕!”

    崔曲儿看着小巧玲珑,饭量大的却像揣了个无底洞在肚里,也不知在许长安面前矫的哪门子情,端的哪门子鸟设,仿佛多吃一粒米都要肠胀气。

    抖秀气的后果可想而知,崔曲儿几乎是餐餐吃不饱,于是往狐仙庙跑的是越来越勤快,只管蹭饱一个肚子,再飞去恩人那儿卖乖露脸。

    苏缘看了直摇头:“欢喜上了头的小鸟,妖精存异,殊途不容,难得的一颗心若不收敛着几分往外交付,迟早要栽大跟头的。”

    她蛰伏人世几百年,磕着瓜子看了多少场因缘际会,爱憎别离。对这种烂俗爱情故事的开头,总有种莫名的敏锐感。

    “狐狸的九曲心肠最多,我是比不得你清醒了。”崔曲儿不以为意,“我只知道,我想看他平安,我想伴着他成人,这就是我无所用心的几百年以来,唯一的心愿。”

    就像戏文里传唱的儿女情长,大同小异的故事,句句嚼烂了的情话,却总是座下无虚席。

    就像以心愿为筏,奋不顾身的崔曲儿。

    小鸟衔来种子洒在他的窗下,历过日月寒暑,来年绿芽就破了土。

    藤蔓覆生,沿着窗棂描画,墙上也开出一面颜色各异的小花,花儿开了谢,谢了开,年年复年年。

    人间的岁月总是漫长一些,想悠闲,便得悠闲。

    时光平平静静,淡云流水每一天,就像许多个已经度过了的日子,有变化,也无甚翻天覆地的变化。

    直到崔曲儿忽然对她说:“狐狸,被你说中,我大概是真的栽了。”

    苏缘闻声抬眸,看见她满怀心事,笑意齁甜。

    就像她们曾一起看过的许多场人间戏剧里,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脸上的神情。

    就像人间志异故事中,那些独避凡尘的精灵,躲过了雷霆天劫,却坠入了人间的爱河。

    崔曲儿歪了歪头,面露回忆,将往昔的时光一一细数,“我伴着他长大,看他从一个攀在窗台上,还需要踮着脚的孩子,长成一个倚窗晨读,翩翩风度的少年。”

    “我一开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种种情绪皆是莫名其妙的。但是现在,我确定了,我喜欢上了许长安,我喜欢看他写字,喜欢陪他看书,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注视我的目光。”

    话意正兴,她抖着袖子站了起来,还禁不住在原地打了个转。

    崔曲儿言语真挚,望来的目光仿佛钻透了树叶的春光,“他快成年了,我想去见他,你觉得我这个长相他会喜欢吗?”

    苏缘想,这因该就属于日久生情那一类的志异故事了。

    不知事隔多少年,又会被人编成戏文,浪漫传唱。

    不等她回答,崔曲儿兀自挺直了小身板,一手揩起耳侧垂落的发,面露娇羞,自卖自夸:“老娘如此美貌,还拿不下一介懵懂少年?等着瞧吧,他一定会喜欢我的。”

    这戏加的,简直没眼看。

    苏缘嫌弃的别开眼:“做作。”

    崔曲儿两手叉腰,昂了昂头:“我决定了,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她大喊道:“我要化成人形去见他!”

    表明了心迹,确定了心迹,不等旁人评说,小鸟又急冲冲的飞走。

    像极了背上斜阳,身披斗笠,一意孤行的天涯浪客。

    目之所及无非是自由的,也是未知的。

    几日后的狐仙庙,来了一个面生的小妖。

    七八岁凡人小子的模样,小表情极其生动,神态也拟人,躲在门后往庙里探头探脑。

    见她看来,立刻抱着小竹筐跳出来,深深一鞠躬道:“姑姥姥好,老大让我送些瓜子来孝敬您。”

    小家伙装备齐全,衣服连着兜帽,戴起来刚好盖住两个尖尖的耳朵,却没藏住身后细细长长的老鼠尾巴。

    听说隔壁山头的鼠小弟发达了,创的派系日渐兴盛,手底下收了不少小跟班。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看着他不太完全的化形,苏缘心中明了,言语含笑:“奎夕照支使你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南竹,上个月才跟着老大的。”

    “你老大给你取得名字吧,好名字,很有特点,一听就是他的口味。”

    苏缘这话说的由衷。

    奎夕照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妖精文化代表。住在云栖梧山隔壁的,一个极风雅的老鼠精。

    早年在人间一书生家中筑巢,耳熏目染,生了灵智,化了人形。装了一肚子诗词歌赋,一张嘴就是文邹邹的酸儒话,什么梅兰竹菊,君子之教,不器之器,大道无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他胸中有丘壑,口中的大道理也总是许多,闲来无事,经常开课给小妖普及当今世道,凡人们所奉行的五常之道,如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等等。

    要摆去人间,活脱脱一教书先生的模样。

    “谢姑姥姥夸赞。”南竹笑眯了眼睛,好听话张口就来,“老大说姑姥姥食人间供奉,香火百年不绝。小的今日有幸一见,实在是肃然起敬。”

    “老大说邻里邻亲,平日里总要多走动走动,相互照应,莫要疏远了才是。这便开动了去年刚入冬时储备的粮食,特意拿出一份,让我送来给姑姥姥尝鲜。”

    “老大还说了,姑姥姥从来不愁吃喝用度,此物便只当我们略尽心意了,还请姑姥姥莫要嫌弃礼轻。”南竹十分机灵,立刻将手中的竹筐放上了桌,又请她去看,里头是个个饱满鲜香的葵瓜子。保存的用心,一看就是最好的那批库存。

    苏缘笑眯眯地拢收瓜子:“这如何能嫌弃?麻烦你来跑一趟,可否再替我传个话回去,便说多谢你老大的心意了,你告诉他不必如此见外,邻里之间相互照应本是应该。”

    人情这方面鼠小弟做的向来无可挑剔,左右苏缘也是生长在人间,见惯了人们的礼来我往,客套起来自是不虚。

    南竹生的伶俐,又是半大孩子的心智,半化形的模样看起来也讨喜。

    苏缘略尽地主之谊,正招呼他吃些瓜果点心的时候。

    一去几日不见鸟影的崔曲儿‘呼’地一声从天而降,落地直接化形,从门外风风火火地窜进来。

    崔曲儿满口数声,怨念极重:“我得心肝极小,装不了许多乌七八糟,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许长安,我将他捧在手掌,悬在心尖,从此再也心无旁念。可他呢?他是如何对我的?我算是看透了人类,全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之徒。”

    她怒气冲冲,像个点着了的火球,大咧咧席地这么一坐。

    南竹忙挪了挪屁股,给她多多腾出几分地界儿,唯恐那团邪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崔曲儿抓起苹果,恶狠狠咔擦几口:“这碌碌人间,实在不值得!”

    南竹低声问:“姑姥姥,她为啥要把人悬在这么危险的位置,心才多大点,挂了人上去,不觉得沉吗?”

    刚化形的小家伙心地单纯,理解不了这么抽象的表达。

    叫他无意这么一嘴巴,崔曲儿那边脸都黑了。

    苏缘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嘴叭叭真会说话,再多说些,姑姥姥喜欢听。”

    崔曲儿拍桌叫屈:“狐狸!有你这么说风凉话的吗,我却是发现了,你一日不挤兑我心里不痛快是不是!眼看我都伤心成这样了,便是好言好语开解我两句就那么难为你了?!”

    苏缘便问:“几日过去,可见到你家小书生了,他可喜欢你的长相?”

    崔曲儿说:“没见,他如今正宠新欢,哪里还顾得上我!”语毕又是重重咬了口苹果,那脸上的神情,倒活像咬的不是脆生生的水果,而是某人的血肉骨骼一般凶狠。

    苏缘一脸好奇,半探着身子凑近一些,“新欢?打哪儿来的新欢?”

    崔曲儿一桶苦水倒出来。

    事情原委也简单,原是许长安房中又添一萌兽,正在与她分宠。

    相比较小鸟的唧唧喳喳没完没了,纯白又乖巧的小兔子外表更为可人,脾气温顺也不闹腾,顿时就分去了许长安大半的目光。

    兔子是许长安从集市买来的。

    据说是在山野觅食时,不留神跳入了猎人的捕兽夹,鲜嫩的一只兔子腿当场就折了,兔子惊恐,愈见挣扎,伤口愈发血流如注,撕扯伤更甚。

    兔子伤重,许长安不忍,每日精心照顾,怜爱非常。

    却忽略了正在窗台上气的跳脚的小小鸟。

    许长安目光的转移,让崔曲儿大受威胁,准确来说,还是醋了。

    两相一对比,就有了落差,崔曲儿一时心头不忿,便有了许多气话。

    苏缘总结道:“书生爱救受伤小动物的习惯,真是经年不改呀。”

    从古至今,许多人间话本,火爆戏剧中写的唱的,好像也是这般,一时契机,因缘际会,人妖殊途,露水情缘。

    书生是个高危撞鬼人群,遇见的灵异事件基本上就没怎么断过。

    眼前这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崔曲儿一口咬定:“他就是变心了!就是变心了!明明从前那么喜爱我,现在却只顾着那只蠢兔子,就连今天拨给我的玉米粒少了两粒,他都没有发现!”

    苏缘:“……”

    大可不必如此严谨。

    “你未亲眼所见,不明白事情何至如此,我更气甚,不过是因为我眼里只有他,他却不是只有我!”崔曲儿道,“这数十载光阴,我不辞风雪的伴着他,护着他,许长安的成长,我无一日缺席。”

    她气得咬牙切齿,愤怒捶桌:“那只兔子又算那根大葱!”

    苏缘问:“那你待如何应对?”

    崔曲儿道:“他还没有见上我一面,我自然不会甘心就此作罢。我还是要去找他的,在此之前,却要想个合情合理的主意,促成这一段一见倾心。”

    苏缘笑了起来:“倒还真是开了窍了,晓得贸贸然难以成事。”

    “说起来,从前闲来无事随你一起看过许多人间戏文,红尘遗事,也不算白白消磨时间了。如此耳熏目染,积累百年,就是个木头桩子成了精,多少也该明白些为人处世该有的套路了,更何况我。”崔曲儿看她一眼,托腮叹了口气,最后还是选择向这世道妥了协,“你有句话倒是说的没错,妖精存异,殊途不容。我既然下定决心要和他在一起,总要有个入乡随俗的打算,如此才能走的长久些。”

    她转过头,看向吃相正憨的南竹,忽然计从心来。“鼠妖?你是奎夕照新收的小弟?”

    南竹懵懵地抬起小脸,见人注视,羞涩的舔去嘴角的糕点屑,极认真的点了点头。

    崔曲儿的目光一亮,大手一挥道:“帮我带个话给奎夕照,我要问他借几个弟兄,最好多带几个人,来帮我演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