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狐仙庙

第4章

    小鸟怕羞,不乐意自己的追爱之路被碎嘴子们在线转播。

    鼠小弟们就这样匆匆忙忙结束了短暂而高光的友情出演。

    再说情之一字,开窍容易,涉足容易,抽身却难。

    自从变成了人,崔曲儿惆怅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一天天的食量是肉眼可见的往下降。

    苏缘看了眼桌上基本没动的瓜果点心,漫不经意的开口:“今天在你家小书生那儿吃了几粒玉米粒啊?怎么把人撑成这样。”

    崔曲儿托腮叹气,指尖不轻不重地点在脸颊上,语气十分低落:“我心情不好,然后食欲不振。”

    “怎么了这是?”思绪一转,稍稍联想一番,苏缘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点着她脑门嫌弃,“难道,今天又是那只兔子挨着你家小书生睡得觉?不是吧,你一个化了人形的还争不过一只没开窍的?你丢不丢脸?”

    崔曲儿挥开她的手:“谁跟你说这个了,是小书生的身体总是不好,我怕他过不了及冠。”

    苏缘目光一敛,按下指尖道:“他幼年时就有算命先生断言过此子气弱命薄,是短命之相,凡人都能看得出的事,你几百年的修为了怎会参不明白?”

    崔曲儿闻言屏紧了眉头。

    苏缘扫了她一眼,懒洋洋靠在椅手上:“这样的命数,他能熬过许多小病小灾,有惊无险活到如今这个年岁,若没你暗中援手,我是不信的。不过自欺欺人到如今也是你的能耐了。”

    “那不然呢,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吃苦……”不知想到什么,崔曲儿的目光忽又坚定了起来,“你说,他的命数能改吗?”

    飞起一颗小蜜橘砸向她的脑袋,苏缘半撑起身,震惊道:“你是疯了不成?这样的话你也乱说?不怕一道天劫下来,直接劈死你丫?”

    崔曲儿按着脑门瞪她。

    苏缘瞪回去:“劈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打紧,谁叫你实在想不开。蠢物,你给我听着,真要找死,就离远些去死,别连累了我苦心经营的狐仙庙!”

    崔曲儿较真起来,嗓门也拔高不少:“还未开始便轻言放弃,从不尝试就听天由命,这又是什么道理!”

    苏缘道:“在我面前刚烈个甚?凡人之命理皆有天界司命载定在册,批命改命这事儿,全是他手上的活计,你真要这么逆天,万事大可以找他商量去。说不定人家看你可爱,就随手帮你改了呢。”

    崔曲儿眼睛一亮,尤不死心的抖了抖肩膀,似乎打算就此振翅遨游,直上九重天的模样。

    傻鸟,挖苦话都听不明。

    苏缘只觉头痛,伸手按住了蠢蠢欲动的某只鸟。

    苏缘道:“你怎么这么大能耐呢?还真打算上天啊?打住,我告诉你这不可能。微末小妖贸入天庭,你以为是什么后果,只怕是连南天门的门框都摸不着,就被天兵天将一刀劈个头首分离,魂飞魄散。要想上天,前提是你先修成正果,入道成仙,否则上哪儿拜见司命星君卖弄你的小可爱?说浑话之前也不晓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被这么一点通,崔曲儿立在原地直愣了好半天,最后不知又想起哪出,一挥裙摆,火急火燎往外跑。

    苏缘越过满桌的瓜果点心喊她:“往哪去啊?何不吃用些再走,还剩这么多,叫我怪不习惯的。”

    崔曲儿头也不回:“不吃了,时间不等人,若是此路不通,我再去想想其他办法。”

    她道:“若是……天要注定,他此生不能长久,我便陪他最后一程,我得陪着他,一时一刻我也不漏。”

    苏缘按下手中还没来得及砸出去的橘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久未再说出什么好歹劝谓。

    凡人说世事总与愿违,于是悲从中来。

    同样生而微末的妖魅之身,纵观流年,享长生之命,在面对所谓天命之时,也是无力回天的。

    恩赐天罚是何等的力量,他们只能袖手,只有袖手,微末之徒独善一身便是一生,此乃最幸甚之事,何敢干涉其他。

    苏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狐仙庙屹立百年,经世不倒。

    她知道,这俗尘人间,看不遍的花开花落,万物沉沦。她生在其中,走在其中,记住的有很多。

    她知道,其实这世上不缺明白人,不缺有情人。缺的只是心之往矣,甘之如饴。

    因为,没到结尾,多的是动人的故事。

    但是,在那之后呢?

    当日一别,迄今已有半载。

    见色忘友的小鸟再未来过狐仙庙。

    深山乏趣,狐仙庙里的瓜果点心百十年没甚新花样,哪有爱情滋补,想必如此,这才不再惦念这里的几只酸果子了。

    自从鼠小弟们被赶走后,少了几个消息灵便的小耳朵,也不知事情进展如何。

    笨蛋小鸟,倔头倔脑,做事向来只管倔尖了脑袋去闯,或许,便凭了她一腔孤勇,到头也能得来几分甜头的。只是不知又要付出几何?才能换来这一两分的甜。

    苏缘找了个非常舒服的姿势,横卧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二郎腿,任由清风徐徐,遛进庙宇,还有寸寸缕缕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今天是个轻眠好梦的日子。

    苏缘浅浅阖眸,忽生感慨,无所事事,饱食终日。

    人间安逸哟~

    庙外青山如旧,风动苍茫,林叶悠悠里,有两人相携漫步,伴有几句低低的责问声。

    “憨货,这里是狐仙庙,又不是月老庙。我们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偏往此处烧什么香,拜什么拜!”

    苏缘闻声睁眼。

    “看我作甚,我偏要说,就你如此诚心了,就连早饭都未用过就先来这儿了,我担心你,却连这个也说不得吗……”

    有人低声,“你初来乍到不知晓当地的狐仙姥姥有多么灵验,祖上不知有多少人都受过她的庇佑,你我将要结亲,今日前来与她禀告一声,她定会保佑你我幸福美满的。”

    “日子的好赖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与这些神神鬼鬼有何干系?再说了,你爱信便信,我又哪里需要她来保佑。何况姻缘这差事,轮得着她来管吗……”

    嚯?怪熟悉的语气。

    不甘心不服气,酸言酸语,怪声怪调。

    苏缘隐去形迹,笑吟吟看着进庙的两人。

    少年公子正在与身边人说话,眉宇中颇见几分无奈:“到了跟前,你别再口出不逊。”

    女声从背后赶着他的肩,语气不忿,连连催促:“去去去,赶紧拜了赶紧下山,早饭都没吃,我都快饿死了。”

    瞧这不情不愿,嘴翘的能戳破鼻尖,果然是许久不见的崔曲儿。

    还有她张口闭口,三句不离的小书生。

    苏缘还是第一次见到许长安,是一副斯文秀雅的长相,神态平和,身量清瘦,体格文顺。看起来应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再说眼前这情形,两人举止亲昵,果然是好事将近的样子。

    小鸟守护多年,心心念念多年的美事,大抵是如愿了。

    只可惜,小书生虽担着长安这个名字,命相上却难得顺意。

    苏缘暗自思忖。

    崔曲儿悄悄瞪她:“我家小相公,你看什么看?有甚好看的,你不准看!”

    半年不见,醋劲儿愈发见涨。

    苏缘嗤了一声:“哪里来的不知礼的小泼妇,你家小相公可比你懂事多了。”

    许长安取出糖果点心等一一摆上供桌,又忙去点燃敬神香,专心作拜,十足的虔诚。

    苏缘抬了抬眼,等她的下话。

    崔曲儿道,“如你所见,我两成了。”又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果盘和糖果,“想你成日的嗑瓜子,也不觉得腻味了?姐们有心,给你换个新鲜口味,喏,这是人间的喜糖,我们特意带来,给你先尝。”

    苏缘给她白眼:“稀罕。”

    崔曲儿道:“这次带来的糖果就这么多,你且省着点吃,吃完了就馋着吧,反正我是不会巴巴给你送来的。我现在做人,最厌烦的就是走山路了,来回这么两趟下来,两条腿僵的就跟筷子一样,又疼又酸,难受死了……”

    她又说:“糖吃完了,那便只有等到我们成亲那日,才能再有了。凡人成亲都会办喜宴开酒席,到时候在场的各家亲眷家属,左邻右舍都能分到许多糖果,你若喜欢,就自个来抢。”

    拨了拨碟子里为数不多的糖果,苏缘口中嫌弃:“小气鬼。”

    未得来回应,崔曲儿自己先急眼:“听见没有,到时候态度积极些,也给老姐妹多添份热闹。”

    苏缘拈起一颗,专心剥纸,漫不经意瞥她一眼:“听到了听到了,既然你如此诚恳邀请,老熟人总要卖你个面子不是?放心,我会抽空去的。”

    崔曲儿恶妇叉腰:“嚯,你当我求你了?”

    苏缘学她的口气:“嚯,我要你求我了?”

    许长安行拜结束,又取三柱敬香点燃,递给崔曲儿,“来,曲儿,你要许什么愿,但说无妨。”

    硝烟四起的氛围忽然变了味,两个老姐妹对视一眼。

    苏缘的眉梢得意一扬。

    崔曲儿咬紧的牙缝里都写满了抗拒。

    不知内情的许长安笑的格外温柔:“狐仙姥姥长生牌位在此,你的心愿她都能听见。”

    小书生真懂礼节。

    苏缘立刻摆正坐姿,端一个济世菩萨般慈悲的笑,怜爱看着座下信徒。

    对对,能听见能听见,但说无妨。

    看看得意忘形的某只狐狸,又看看天真无邪的少年,崔曲儿一脸委屈。

    许长安拍了拍她的手,以示鼓励。

    关键这事儿还不能讲破。

    崔曲儿更郁闷了。

    许长安对她报以期待的目光。

    苏缘绷不太住,渐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

    崔曲儿心中好一场天人交战,难堪的倒退一步,回头却撞入一双清澈憧憬的眼眸,她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咽下了口中的托词。

    苏缘扣了扣桌子:“哭丧着一张脸作甚,你是头一遭,我难道不是头一遭?像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崔曲儿忿忿然道:“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缘说:“姑姥姥灵验的很,狐仙庙也从来都不是浪得虚名!也就你不做个数。”

    崔曲儿立刻怼回去:“切,谁稀罕。”

    苏缘靠回椅背,不耐摆摆手:“许愿许愿,走个流程赶紧滚。”

    崔曲儿回头看了眼小书生,深深提上一口气。

    许长安微笑。

    罢了,做人的时候什么蠢事儿没干过,拜就拜,只当全个心安,图个吉利了。

    收回目光,她道:“信女崔曲儿。”

    此话一出,崔曲儿手持供香,毫不迟疑地朝长生牌位躬身一拜,“请愿狐仙姥姥,护他平安长寿,百岁无虞。”

    炉上香烟脉脉缕缕,她俯首低语,一字一句重逾千斤,又似乎轻到逐风便散。

    苏缘端坐无言,忽觉喉间,清甜莫名,酸楚莫名。

    她想,这就是喜糖的味道吗?

    别不是变了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