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狐仙庙

第30章

    返程之路,比想象中还要漫长,赵聿独自一人路过了许多已经一片狼藉,但是隐隐可以察觉到熟悉的地方。他看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景色,心中无比悲凉。

    他还想起了一些往事,从前的自己总是再追逐的过程中,他追在哥哥的身后,一面愤慨,一面请教,无数次的挑衅,又换来无数次的包容。

    伴随着火光中一幕幕的往事重现,他才渐渐有所领悟,有所理解,关于哥哥的苦心孤诣。他也才渐渐发现,原来从始至终,自己的阴暗从来都无处遁形,原来从始至终,哥哥都在迁就着他病态又疯狂的心,接受了他的平庸,包容了他的恶习,忍让他的猜忌,嫉妒,仇恨,而他每一个一时兴起,每一个头脑发热,哥哥从来都是奉陪到底。

    他真是一个可悲又可笑的人,又懒惰又猖狂,又好高骛远,又自以为是,想要取代的,想要战胜的,却是一个永远都无法被超越的人。

    当年,他追在哥哥的身后,他们跑遍了莫干山的每一个地方,那时候他争强好胜,眼里只有那个超凡脱俗背影,也只想将那个超凡脱俗的人拖下云端,或者代替他站到云端,站到所有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却忽略了一路的风景。

    原来从前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山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有挨过他们的衣角,就连那叶子上将垂未垂颤抖着的露珠,也封存了那么多的美好。

    而现在,大火席卷过的地方,仿佛一切的回忆也都被吞噬了。

    赵聿想,这次回去,他不会再忤逆哥哥了,他会试着成为像哥哥一样的人,不冒犯任何一条生灵的性命,会爱惜每一个明媚的天色,皎洁的月亮,还有每一个得来不易的好时光。他会乖乖听话,会很用功,还会很用心,哥哥只要还愿意教他,他就日以继夜的学,日以继夜的练。

    如果是这样,那总有一天,他会与哥哥更加靠近吧,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算吧?

    赵聿跑在路上,天空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斜风细雨,如丝如线。平静了赶路的人们心头的焦躁,也渐渐熄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漫天山火。

    赵聿目光一亮,他还来得及!

    山林的另一边,在烟燎火烤中已经奄奄一息的精灵族们,感觉到雨点砸落在脸颊,便纷纷抬起头来,眼中燃起了一丛比山火更灿烂的颜色,是深深地震撼与不可思议。

    他们有救了!

    他们不必迁徙了!

    他们可以回家了!

    他们的莫干山,也迟早会焕发生机的!

    族长颤抖着仰起头来,他暇目而去,可见天气荡云巅,微光凌山河,天上的云彩光彩陆离,入目甚是清幽,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化的日子,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他已经接连许多日都没见到这样透亮的天色了。

    可是!可是……像这样的天色,不该落一场如此及时的雨啊!

    听见风声瑟瑟,看见绿野婆娑,他忍不住老泪纵横,深深地哀叹了一声:“山神大人啊!”

    我们的……山神大人啊。

    精灵们也豁然顿悟了什么,个个泪如雨下,任那轻柔的风啊,吹过漫山遍野,拂过遍体鳞伤。

    众人齐声大喊:“山神大人,荦荦五德,眼空人俗,忘身红尘,高风千古!”

    “山神大人,荦荦五德,眼空人俗,忘身红尘,高风千古!”

    赵聿气喘吁吁的爬上了长风谷,恍惚中看见一个背影,大喊道:“哥!”

    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影,只是那么静静地伫立着,对他的去而复返,也不作出任何回响,只有他声嘶力竭的呐喊,在空旷无际的山谷中一声一声的回荡。

    高处风大,呼呼地从他身后吹来,催促着他如灌铁铅的步子,跌跌撞撞的,身不由己的往前走,他也渐渐看清了那人到底是谁,赵聿颤抖着嗓音问:“我哥呢?”

    林仙仍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也不回头,面对着浓烟滚滚的草木山水,声音轻到逐风便散:“现在,已经没有你哥哥了。”

    赵聿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滞在原地,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林仙站在长风吹断的山谷边缘,缓缓的抬起了手,仿佛要抓一缕落拓的风,掬一捧破碎的雨,却又眼睁睁看着它丛指尖溜走,就像雁过无痕,就像流水无声,就像她来到莫干山的每一个朝朝暮暮。

    她这样枯站了许久许久,望了满眼的寂寂寥寥,直到天光破晓,才渐渐垂下手去,面上无悲也无喜:“少年啊,你不辞而别,他那天就站在我这个位置,在这里看着你的背影,等着你的回头,他等了很久很久,从黑夜到黎明……直到东风化雨,万象太平,你都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林仙终于还是叹了一声:“他还是没有等到你啊。”

    赵聿不禁泪如泉涌,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哥哥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让他求索,让他展望,让他修养身心,让他……让他从头来过,因他顽劣不驯,哥哥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了,但他总是让哥哥失望。

    而他终于想通了,终于回来了,为什么已经没有哥哥了?

    林仙说:“现在,他能做的都替你做了,已经万事俱备,就等你的觉醒了。”她收拾好心情,蓦然回首,手中一柄折扇正指在他的心口,“赵聿,我终于等到你了。”

    折扇接触到他的身体,瞬间迸发出圣洁的光芒,似雨霁天晴,青苍大胜,天门大开,让人不必怀疑,它可以涤清这世间所有的阴私,荡平所有的尘垢,只有方兴未艾,万古长青。

    赵聿混乱的思绪也渐渐清明,疲软的精力也悄悄的恢复。这是天神最后的赐福,抚他遍体鳞伤,予他前程光明,还有一双似乎含笑的眼睛,在愈来愈明亮的光芒中逐渐看不清了……赵聿咬定牙关,牢牢地定着她,两人之间不过咫尺的距离,又仿佛天涯望断,万水千山。

    只能听到一个庄严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赵聿,经莫干山第二十九任山神赵云阆的允许,你圆满地完成了考核,通过了天命的选择。天意眷顾,天道酬勤,以神权寄身,将传承之力降身于你,命定你为莫干山继任山神,予你从此以后,以神通之力,明悟兴替,审知四时,泽其万物,而被生灵。”

    “经莫干山第二十九任山神赵云阆的允许,此意旨,由我代传。”

    “奉命吧,第三十任莫干山神,赵聿。”

    灼灼光华,四溢而去,林仙身形渐显,她立在其中,不苟言笑的望向他,语气平静:“奉命吧,少年人。”

    取而代之,本是他梦寐以求,居高临下,本是他心驰神往,山川米聚,一览无余,分析曲折,昭然可晓,也是他的心向往之,求而不得!

    而他早已解剖了自己,知道自己的卑鄙无耻,人面兽心,又怎么能坦然自若的做到用这样一个无足挂齿的卑下之身心,接受这份传承,站到和哥哥相同的位置,辱没了前辈们的心血呢?

    赵聿万分痛苦的摇了摇头:“……我不行的。”

    林仙掷地有声,笃定说:“赵聿,你可以的。以后,没有我,你也可以的,你哥哥教会了你很多,不是吗?用他教你的那些,继任莫干山神,接替他的位置,成为一位真正的守护神吧。”

    赵聿刚找回了一丝勇气,心中又泛起阵阵地恐慌还有无力:“……没有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仙收回了折扇,近乎冷漠的看着他:“我和你哥哥的那个约定……已经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这里。况且,你也看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了,现在,你才是这里的守护神,唯一的守护神。”

    赵聿张了张嘴,只觉得滔天的悔意还有痛楚仿佛大雪天的残风过境,凉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就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止不住浑身颤抖,勉强只能吐出几个含糊的字音:“……为什么?”

    为什么哥哥有你陪伴,我却不能有?

    为什么他不在了,你也要走?

    为什么要带我出迷雾,为什么等我走出来了,等我终于走出来了,你们却都离开了。

    为什么我永远跟不上你们的脚步。为什么被抛弃的从来都是我。

    莫干山那么大,天下那么大,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必须是孤身一人?

    如果这就是成名的代价,这就是成长的必经之路,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生天命;如果,这就是偷走了哥哥的一切的报应……

    他还不如永远都做一个愚昧无知的半妖之子!

    可是迟了!都迟了……

    林仙,林仙,哥哥走了,你就不能,就不能留下来吗……

    留下来,站在我身边,就像你曾经陪着他一样……

    赵聿定定地看着她,有些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掩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永不见天日,却在每一个无眠的深夜,一遍又一遍隐晦的忆起,任它化作一把无形的尖刀,重重地刺伤他,让他那一颗重新跳动,却仅仅只又一瞬的心永远保持着痛定思痛,鲜血淋漓。

    这样最好了,这样的惩罚怎么不算好呢?不伤他肉体分毫寸厘,却让他如坠无间炼狱。让他无时无刻都在思念,又无法改变,让他莫忘来时的路,也不能释怀永失所爱的痛苦。

    记住吧,都记住吧,他是怎么样的幸运又可悲,是怎会笨拙如此?又是怎么被命运愚弄如此?失去了唯一的至亲,唯一的挚爱,却不得不守护着一座荒无人烟的大山,从此只有无边岁月,还有无尽的等待。

    赵聿摇了摇头,泪如泉涌:“……不要这么对我。”

    林仙只是说:“少年啊,从今以后,学会独当一面吧,像你哥哥那样。这一课,已经无人可以传授经验给你了,你要自己去觉悟,去经历,去成长,我相信,你总能做到的。”

    他捂着头跪在了地上,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有无语凝噎,泪眼愁肠。

    林仙环顾了四周,见风师四起,云君六合,被雨水洇染的山川,仿佛草纸上无意的一笔浓墨,秀色无边,氤氲浪漫。

    她来到莫干山这么久了,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

    她满怀眷念,将自己的目光远眺,放任风卷残云,放任自己的身形渐渐如烟:“雨停了,我也该走了……”

    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的声音已近空茫了:“赵聿,我们,再见吧。”

    如果有缘,那就……再见吧。

    赵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朝她跑去,或许是长风谷上风太大了,地太滑了,路太长了,她太遥远了,他越是拼了命想要去挽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离去。

    是的,他追不上哥哥,也留不下她。这或许就是天道对他最严厉的惩罚。

    趁着她还未完全消失,他放声大喊:“我会去找你!林仙,无论时间多久,无论距离多远,我会去找你,你别忘了我,千万别忘了我。”

    他说:“当初在茫茫人海,是你找到了我,这次,换我来找你,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去!”

    话还未尽,那个身影却已经无影无踪了。他扑到了长风的尽头,只来得及抢出火中正在燃烧的一把折扇。

    他无比珍重地将那把折扇捧在手中,小心翼翼的擦拭了几次,可惜画绢已破,扇骨尽断。赵聿也仰倒在地上,听见依依树影,万鸦归藏,不住失声痛哭。

    这本是一个霜林已晚,秋蕊犹香的好季节,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赵聿所在意之人全都离开了,在他幡然醒悟的第一天。

    从此,漫漫长路,只剩下站在山火余烬中的少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回家的路上,风精灵几度情绪失控,这次终于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伸胳膊蹬腿,呜呜地哭了出来,“山神大人,我再也见不到山神大人了。”

    另一只刚在山火中诞生的小精灵不知前因后果,还一脸疑惑的说:“可是,我们已经有了新的山神了。他救了大家,为我们指引了回家的路,还帮我们恢复了一片狼藉的家,他会是个很好的继承者的。”

    四面霎时一静,又此起彼伏的响起了说话的声音,和几句叹息,“应该吧。”,“或许吧。”,“可能吧。”、“说不定呢。”

    还有人说:“我们也可以试着去相信他。万一他比之前那位更出色呢?”

    风精灵号啕大哭:“那不一样,那根本就不一样的。”

    玄霜也在扯着嗓子大喊:“那不一样,那根本就不一样!”又捶胸顿足,异常激动地说,“都给我喊,云阆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苏缘啧啧称奇:“这话要让你那牢底坐穿的亲哥听见了,从深渊中爬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扒了你的皮,当战袍。”

    玄霜立刻说:“当然了,我的哥哥也不差的。”

    迟丽说:“赵云阆对他,也算是用心良苦。好在他也醒悟了,赶在局势无法逆转之前,彻底醒悟了,也不算辜负莫干山神和百花神女的期待了。”

    玄霜问:“云阆什么时候会苏醒,他与那个人间女子还能再续前缘吗?”

    苏缘冷不丁问一句:“你猜赵聿为什么会成为继任山神?”

    这一问如同当头一棒,给玄霜砸的眼泪汪汪。

    菘蓝揽住了她的肩,轻声安慰说:“除了编出来的故事,真正的现实,哪里会有许多圆满,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话不必尽信,也不必不信,听听就罢了,毕竟人生之路,修行一场,是享福也是受苦,有跌宕起伏,有大起大落,有失落,有惋惜,还有遗憾,这才是人间常态呀。”

    迟丽说:“如果他还能苏醒,哪里会有什么继任山神。赵云阆,他已经魂飞魄散,彻底不在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玄霜揉着眼睛哭唧唧的问:“那百花神女呢?她放弃了神权,以神魂重创为代价,还是那么坚定,还是那么决绝,还是选择走出了故地,她后来怎么样了?还有赵聿,他有没有遵守那个许诺,找到他的百花神女,后来,他去找她了吗?找到她了吗?”

    苏缘切了一声:“人海茫茫,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毕竟好梦难圆啊。”

    玄霜又将脑袋一歪,贴在菘蓝的怀里,泪如雨下,袖子都打湿了一边。

    菘蓝也红了眼眶:“明明是如此珍视之人,是他引以为救赎的光,最后还是如烟云过眼,风流云散,这一次,他又要多久才能够释怀呢?”

    苏缘扶了扶发间的桃枝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灿烂的春日,有个姑娘言笑晏晏的走到她身边,以折扇半掩面,低声问:“小狐狸,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在看什么呀?”

    苏缘乜她了一眼,知道她的真身后也不客气:“小花妖,你也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你又在看什么呀?”

    “许久不见人间的繁华,当然是在找热闹看呀。”

    “真是巧了,我也在看热闹。”

    她一脸好奇的打听:“这里有什么热闹可看?”

    苏缘说:“镇上有家戏楼开张了,今日开业大酬宾,看戏不要钱。我专门来赶这份热闹的,你感兴趣吗?要不我们搭个伴一起去玩吧!”

    两人一见如故,话也投机,人也投缘,后来分别的时候,那貌美如花的姑娘折了一根桃枝递给了她:“我已许久未曾用过这个法术了,已经生疏了不少,我也不比从前的能力,随随便便就能织出一圈五色的花环,如果是花环的话,你戴起来肯定好看。可惜我是做不到了,如今却只能折一只桃枝簪,送给你当见面礼了,你可不要嫌弃礼轻呀……”

    思绪回笼,玄霜正眼巴巴地看着她:“你说,赵聿能找到他的百花神女吗?”

    苏缘对她眨了眨眼睛,笑了笑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