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第十回 爱女深沉终表苦心 尘埃落定自选门楣

    只道寻常斋正堂中早已遣散了众仆,端着那副极为秀雅的气态,自上座至下侧东西各三把黄花梨玫瑰椅,番莲宝座旁紫檀茶几上的玉雕梅兰方形四足香炉自顾自烟霏露结。东侧玫瑰椅后身便是一排苏绣翠竹纹曲屏屏风,屏风前排列着整齐的十数只花几,花几上各自矗立着姚黄、魏紫、赵粉等一众华贵的嫣然牡丹。

    只见,一袭石青缎绣藤萝衬衣的瘦削女子沉肃地跪在镂空曲水纹的青砖上,而距她半尺外便是一幅蓝地孔雀开屏缠枝莲栽绒大毡。那青砖纹案本为古代锦类名,相传是根据唐人诗句“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以及宋词“落花流水红”等含意,加以艺术表现创作出的,处处无不透漏着书卷气。她跪的久了却无甚感觉,直到挪了挪僵硬的腿,方才吃痛,下意识地望向那地砖上密密麻麻的纹案,念起其有隐喻万代兴盛的意味,不觉怔怔而笑。

    关氏端坐于紫檀雕西番莲庆寿纹宝座之上,闻笑毫无思索,也无甚急言令色,不动声色地盘玩着手中的凤眼菩提持珠,仿佛窥探透彻了一切一般,望着眸中似乎都快要枯败到结网的琬琰,颇为感伤地端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且你到底是我腹中出来的,这些年来,老爷去得早,全靠我一手抬举到你们长成,你大姐还有三妹四妹全都嫁做人妇,还都是天赐良缘,宗室贵胄羡煞旁人的命途。你倒好,由得你呆到闺阁任性至今,却越发没个正形了。早在两年前,为母早已经为你打算过你的姻缘,原本念着你是个野性难驯的便不多做别的打算,和你的几个姊妹一般便是最好。可那算命的仙师竟说了,你有做主子的命,那便是参与咱们外八旗内廷选秀。那可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只要你想,以你的姿容才问以及咱们纳兰家根深蒂固的本原,成为主位入主内廷那自然是水到渠成。虽然咱们纳兰家的女儿嫁的都好,可若真能出一位正八经的主子来,恐怕就要不同凡响。如此,我也算对老爷有了交代。”

    她见琬琰面如石棱,僵硬冷戾,却不甚在意,犹自推心置腹地感慨:“自然了,琬瑄也是我的闺女,但到底和你还是不同,我虽然疼她自幼便没了亲高堂,实在可怜,平素里也严加教导关怀备至。可她身世到底低些,因着那样的生母,和琬珂都是天差地别的悬殊,我虽不愿多加以置评她亲生额捏,但归根到底是见不得台面儿的。来日若嫁个富贵人家,做个体面的当家主母,便已经是最好。哎,可惜她生的一副好相貌,若是性子外圆内方些倒还好说,且原本见她和那些官家小姐颇有来往,原以为她是个有心气儿的,可最终不都云散风流了,还非要和那内务府包衣管领魏清泰家的魏氏来往,那丫头我虽喜爱她玲珑剔透,可细细思忖,未免有些伶俐过了头。若她真能学得一滋半味倒也不是不成,可如今她见人还总是懦懦的,好像没个主心骨似的,如何能担当大器。此次入选不过是陪你充个数罢了,我也不指望她分毫。”

    说罢看着缄默不做声的琬琰,不由得重重叹气道:“你这丫头,也实在是作孽,为了你那孽障二哥,把绰云的脸打成了那个样子!绰云再怎么样,我也容了她这些年头了,且她得了老爷的托付,我怎么能不保全。”

    琬琰闻言绰云之事,面颊似原本毫无波澜的湖面一般泛起涟漪,眸中的灰网似乎有所挣脱,却也只冷冷抛下一句话:“绰云该死,女儿留她一命已属宽仁。”她目光低垂脊背却极为挺拔,不望向惊讶微愠的关夫人,只是自顾自插了一句:“女儿今日也不是为那贱奴而来,为的是当日对您的不分皂白的顶撞忤逆,虽然女儿可以明白告诉您心里头还有疑影儿,但如今看来,父亲也未必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只是可惜了二哥哥.....若不是投身于.....罢了”言罢她有些哽咽,似乎已然形同枯槁,似院落中随处可见枯败的梧桐叶。哀莫大于心死,左不过就是如此了。

    关夫人已然泪盈于睫,泪眼婆娑地起身,想要搀扶起跪拜在自己下方的琬琰,可琬琰倔强仍不起身,定眼望着母亲关氏已然颇为感化了的面颊,放开了搀扶自己的那双手,重重地跪拜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后道:“女儿知道很多事问是问不出来什么了,只想着死者为大,现下也只盼望着您能好好地安葬好二哥哥,别让他的白事也不体面。”关夫人闻言痛心疾首,拍着自己的胸口连道数句造孽然后轻轻拍了拍琬琰的手背,未语泪先流:“这是什么话,他是我的儿子,且还担着满洲副都统的位子,我自然命安三好好地给他安生下去,那里需要你这个做妹妹的嘱托了。”

    琬琰也不顾其他,道:“已然落下数日了,尽管提前开了冰室让二哥哥在里头住着,且到底是把二哥哥从那外城无名岭生生移了出来,不免有损阴德,还是应该尽早入土为安,否则算得了什么光景。母亲您且快着些吧,难不成真要等头七之际才一并发丧吗?那可真真儿是让外人贻笑大方了!”

    关夫人猝然变色,但也没有太发作,作势轻扭了琬琰一把,恨声道:“这些为母会不知晓吗?左不过是想让你那魂牵梦绕的二哥走得妥帖得体些罢了,且选了东郊那风水宝地,今日晚些安三便会派人来好生处置,不必再为此多言了。”

    琬琰不再作声,心知宁琇虽然看似体面地下葬,实际却是剥夺了葬入祖坟的际遇,转念一想,却觉得未必与他而言不是好事。便也只木然地无视面前疾首蹙额的关氏,犹自望向那宝座旁茶几上的渺渺轻烟,那上等佛香极为经久不散,好似使得自己被困在迷雾中不能自持,此刻谁也无法看清。

    片刻,又俯身跪拜,声音干脆,如汀汀铛铛刀光剑影中的利器交刃:“母亲,女儿宁愿嫁给寻常民人了此一生,也不想入那宫门王府一遭,请您成全,女儿自记事起从未求过您什么,这是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女儿知道您念及亲族自是希望女儿能风光大嫁,可母亲您知道吗?几个姐姐倒是真的都嫁作宗室命妇,好不尊贵,可外人如是说也便罢了,您怎么能只瞧得见她们表面的光彩,内里的委屈和苦楚您又怎舍得能视若无睹?永宅的日子便已经令女儿厌烦倦怠了,从幼时起便和几个姊妹随宫蒙师栖栖遑遑,鸡鸣而起也便罢了,还非要学那什么品茗焚香女工管家,说掏心窝子的话,女儿不善不喜那琴曲舞艺,便是除了书画棋,几乎没有任何女儿真正心向往之的,且那什么行走礼,见面礼,入座礼,饮食礼繁琐之极却没有一个不遵循您的意愿,为了自己的官家小姐身份以及您和父亲的期望,女儿没有一日敢松懈过。即便是二哥哥在时与他一同偶然逃学出外城游逛,被您发觉后,少不了一顿板子后也要照旧研习,片刻不得松懈。这种日子女儿只盼望能早日结束,唯一的希望便是女儿若能成婚一民家,便能遂愿。可您让我去那规行矩步半点差错不能出的紫禁城,且伴君如伴虎,便是把女儿余生唯一一丝指望给掐灭,那倒不如杀了女儿,随二哥哥作伴也罢了!”

    关氏听此言腾地一团怒火燃在心头:“不肖女,那里有半分你父亲的影子,即便是你的几个姊妹也比你强出百八十倍来,还口口声声顺服与为母,可你随宫蒙师深造的诸礼仪,那里见你遵从了去,现在这泼天的福分赐予你,你不珍惜也罢了,反而口出狂妄置喙起万岁了,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咱们纳兰家便有多少命都不够赔!”

    琬琰没有丝毫被震慑道:“从二哥哥之死,女儿便已经看白了,往小了说,这宅中的人不过都是些行尸走肉,父亲在世时唯父亲是大,父亲仙逝后,唯母亲是从。可那又有几分情真,不过是那吃人似的家规所迫罢了。往大了说,整座内城也不一座牢笼,有何值得留念!奈母父亲通读古今典籍,本该是通透的,怎地今日便这般认不清,女儿想要平和静谧的寻常人生,又有何错?”

    关氏被琬琰一连数日的闹腾加之宁琇之死所冲击的早已心力交瘁,本以为琬琰回心转意而来,此刻闻言已然顿觉绝望,却没有打骂,颓然地坐回那番莲座之上,掷地有声般决绝:“好啊!为母便遂了你的愿,那咱们一大家子人都因着你一人,而被万岁责难,最好是全家都被逐出旗籍,贬为兵丁家奴,你便真正痛快了!”

    琬琰闻言抬头同样坚定不移:“母亲知道,女儿并非这个意思。刚刚也思索了一番,想必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很多事便不能彻底由女儿自己做主了,若真的嫁给民人,那岂不是真的要祸殃全族,女儿再任性,也知晓其中利害。只是如今,女儿却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兴许可以成全女儿,也能确保纳兰家安稳无虞。”

    关夫人不甚关心,蹙眉摆手:“都如今了,还有什么不能明着说的,你且道你的便罢。”如此这般,琬琰便也直言不讳:“承恩公邸的傅九爷,现下刚担了紫禁城蓝翎侍卫之职,无甚人多加理睬,这份夫家的清闲正是女儿最看重的,且他亲姊是当今的皇后主子,若能得皇后主子旨意赐婚,万岁一向看重皇后,想必也能得以周全脱身,觅得良缘。九爷虽不是权臣,但为人厚重也到底是贵胄,满洲上三旗的出身也合了母亲的心意,此番若能周详母亲便可彻底安心,女儿也不算辜负了自己去,如此两全其美,母亲何不成全?”

    关氏本不甚在意,闻言已然挺直了瘫软在宝座上的腰背,颇为动容,略微沉吟后,拍腿道:“是了,怎地平白了忘了那小子去,且宁琇的事,多亏了他和他四哥敛声匿迹,对内讳莫如深,对咱们也不甚计较,且万岁询问之际只道是你二哥是饮酒时心症复发猝死,万岁虽然气恼却也没过分苛责。不过是你二哥向来有心悸之事人尽皆知罢了。如此说法到底也周全了纳兰家,不可谓不讲求。那富察家的九公子,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了,如今也不过刚过了舞象之年一岁有余,年岁上倒是正相中,可....他到底配不上你些,你且瞧着他未成婚的那些哥哥,哪一个不比他受万岁重用,咱们纳兰家的小姐嫁给一个正六品侍卫,到底是委屈了,虽说曾听老爷说道庄悫公在他一岁生辰之际便早逝,他亲姊皇后主子心疼幼弟待他极好,但傅家能留给他的已然山穷水尽了,皇后再爱戴也左右不了前朝政事,他哪里还能有出头之日可言?”

    琬琰闻言重重摇了摇头,鬓边的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舞动摇曳,似一只欲飞的蝴蝶:“女儿甘之如饴,比之入宫受尽教导为天子妾室,倒不如做一房正妻,还能时时伴在母亲身侧,若嫁入那宫闱,女儿说句难听的,便和卖身契无异,生死皆不由得自己,女儿愚钝不通也不愿懂那些人情文章,必是不合适的,也只愿寻一良人,度过此生便也罢了,傅侍卫便是女儿要寻觅的良人,母亲若是不允,女儿便一头撞死在这,只愿来世和傅恒做得连理枝了。”说罢指着那殿中自身正前方那偌大的尚自炊烟的景泰蓝彩蝶游卉双耳鼎式香炉,作势便要撞上去。关夫人吓得惊慌失色,连忙从座上扑下来,死死按住造次的琬琰,大声愤慨:“你这便是生生地威胁起为母了!”

    琬琰已然潸然罗衫,关氏见状也不由梨花带雨的琬琰可怜见儿的,便放下那伪装的威势,紧紧环抱住琬琰,泪意畅然:“罢了,罢了,天作孽犹可违!为母便准许你去商忖这件事,不多加掺和,但若傅家不应允也不能丢了咱们纳兰家的脸,好好的女儿也别学着外边那些上赶着的下三滥做派,傅家若是不肯,立时三刻给为母去参加选秀。且此事有多剑走偏锋你自己心里头是最有数的,若是有一分危势,也要立马收手,就此认命罢。轻重缓急,自己掂量。稍有不慎,便会给全族惹祸,为万劫不复。为母应允你这高世骇俗之事,不过念着你父亲对你的交代。且你虽然顽劣些,但是个有主意有分寸的,如何做,必得慎思再慎思。”

    她言语松动却针针见血,见琬琰噗嗤面色坚硬地重重点头,又道:“但此番也只是念在你与傅家那傅九爷心意相通的情面上,你到底也太放纵过头些,瞒着为母这许多日子,说说吧,是何时的事儿?”琬琰闻言故作面色微红道:“大抵是.......前岁除夕您宴请诸府邸之际吧。”

    关氏闻言已然明了,笑着拍了拍琬琰的手,道:“是了,怪不得此次你能如此这般毫无顾虑地与为母作对,作为武家出身的承恩邸,想必是其指派给你的人了吧?你们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懂规矩,倒难得彼此有心。”

    琬琰颇为羞愧点头称是,关氏也不多加追究,只嘱咐其留意选秀的时间为二月初七,如今已然临近二月,必要在此之前得皇后举荐赐婚傅恒才得以心愿达成后,询问琬琰是否需其指派了小厮丫鬟以及马夫等随仆一同前往傅第后,望着女儿转圜到恭敬的态度,颇为欣慰地再次授了其三跪九叩的大礼后默默退出。

    坐在殿中宝座之上似战后余生般抚胸叹息,作欣慰状。只是关氏没有望见琬琰招收示意门外等待的云潇之际,脸上得意的笑容。

    云潇一脸不解地随其而来,立时三刻询问琬琰在殿内与其母关夫人商讨的到底为何事,在听闻全貌后,不禁又惊又喜,俩人不知不觉已然走到后花园的长廊处,琬琰轻轻摘下花丛中开得正艳一朵芍药,笑吟吟地点缀在了云潇的鬓间,狡黠地问她:“如若我说,我是利用了傅家的九爷,我料定他必然会应允,不为别的哪怕是为了他自己的考量,也必定会帮下我这个大忙,使我脱身宫闱,你信不信?”云潇虽然俏皮,但心知自家小姐纳兰琬琰着实智绝无双,便也不加掩饰,道:“奴才信您的,只不过,您这一盘棋下的,真真儿叫奴才看不懂呢。也是,女中诸葛的神思,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渗透的?”琬琰不觉受用,轻笑一声,得意已然漫进了眼睛里,轻轻掐了掐云潇的脸颊,在其连连称罪不敢后,才松下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