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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的周三和周五,法院都会派人来肖申克,受理假释申请。
审核小组由1名政府公职人员,外加4名陪审团成员组成,他们通过与犯人面对面的交流,来判断其是否具备重返社会的资格。
图书馆——
老瑞局促的坐在我的对面,我每看他一眼,他都重新调整一次坐姿,就好像我的目光里有小银针似的。
老布头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他从一摞《读者文摘》后面,取出一个小破铁盒,里面都是速溶咖啡粉。
嘿,小老头,够能藏的。
他一边珍惜的用小勺往外刮粉末,一边给老瑞打气:
“副狱长是个好人,许多话你都可以直接跟他说。”
老布头和老瑞,是相交近20年的“生意伙伴”,在肖申克各自担任着供货与运输的重要角色,关系匪浅。
他这一句担保,无疑省了我不少口舌。
“老瑞,哦,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这是我的荣幸,副狱长。”
“坐,坐,你别我说一句你就站起来一次,不要拘谨,不要把我当成领导。”
我拿腔作调、口是心非、灵魂暗爽,毕竟这几天净被不尊重了,有点小人得志。
“老瑞呀,你在肖申克~多少年了?”
“副狱长,20年了,整整20年。”
“哦~那是不短了,老同志了呀~诶放松放松,坐那么直干嘛,不要紧张,今天就是找你聊聊天,不要搞得这么严肃嘛。”
他露出牙齿,咖啡色的皮肤,衬得牙齿很洁白。
“我听老布说,你每年只在圣诞节前夕提交假释申请,这是为什么?”
“哦...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我每年申请都会被驳回,所以不如提交的晚一些,这样一整年都像是握着赛马的彩票,就算年末抽不中大奖,至少还能庆祝圣诞节。”
他笑得很腼腆,只礼貌的露出8颗牙齿。20年的体制化生活,令他哪怕是在抱怨,语调都透着涵养,饱含纪律。
“哦,原来如此,苦中作乐呗...但太消极了,洒家甚是不喜。”
“这样,你听我的,一会儿就去申请假释,我跟主审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就去走个过场,保准过。”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嗯,理解,一个即将放弃希望的人,突然听到人流手术的广告语:今天做手术,明天就上班,任谁都得懵。
连老布也是一哆嗦,颠出好多咖啡粉,瞥了我一眼,偷摸从地上往回盛。
“副狱长...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我..我甚至连个普通公民都不如..实在无以为报。”
“不求回报,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他当然不信我不求回报,富人投之以财,穷人报之以义,利益与风险共存,他懂这个道理。
但自由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下意识又站了起来,在裤子上蹭蹭手心的汗。
“我由衷的感谢您,副狱长。”
我摆摆手,不用谢,反正也是骗你的,成功了自然好,不成功也别怨我。
“但你就这么去可不行,就算是打过招呼了,也得让他面上过得去,毕竟还有陪审团的人。”
“我明白,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这样,咱们过一遍,来,你坐好,我来提问,你试着回答。”
老瑞重新坐好,眼中满怀期待,气场比刚进来时阳光了许多,而我要的,就是他这份自信。
按照原剧情,他正是通过自己的感染力,征服了审核小组。
“我问你,你改过自新了吗?”
“改了,真的改了,我每天都变得比以前更好了,我完全洗心革面了,不会危害社会,上帝为证。”
“你信上帝?”
老瑞目光一滞,那一瞬间,他不确定是我在提问,还是我模拟的主审官在提问。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答案便已明了。
“驳回!”
他表情僵住,不知所措...
“记住,内心时刻保持警惕,不要再出现这种犹豫的情况,哪怕只有半秒钟,陪审团也会觉得你不真诚,在耍心眼。”
他若有所悟...
“你改过自新了吗?”
“是的!我改过自新了,我已经洗心革面了,再也不会危害社会!”
“驳回!”
“..我.”
“副狱长..我不知道您想让我怎么回答..”
“不要问我怎么想的,我怎么想不重要。”
“不仅如此,评审官的想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他们听进去你说的话。”
老瑞又懵了。
这时,老布头的咖啡泡好了,给我和老瑞一人端了一杯,自己却不喝。
我吧唧吧唧嘴,这咖啡放多久了,怎么一股子土腥味?
刚想问他,老瑞就想明白了。
“副狱长,您的意思是说,要掌握主动权吗?”
“对!”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他们的耳朵早就长茧子了。”
“如果审核100个犯人,他们能记得住你吗?那少得可怜的指标凭什么要留给你?”
“你记住,他们不是决定你生死的神,他们就是打工人而已!饿了也吃,困了也睡,下班也喝啤酒,喝多了骑摩托也上树!”
“哦跑题了,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也会被故事打动,也会被情绪感染!”
“你可以把问答过程,想象成是你与犯人交易时的谈判,只要你能引导他们听进去你的故事,然后结尾再加个煽情,观众肯定给高分!”
一番忽悠,把老瑞听得口干舌燥,忍不住想喝口咖啡压压惊。
但我不能让他这么做,我必须利用好他此刻的情绪,带他领略话术的节奏感与层次感。
“你后悔过吗?”
他的咖啡杯停在了半空中,我则是不疾不徐的举起自己的咖啡,抿了一口。
“我指的是,犯罪。”
“你后悔吗?”
他刚才的澎湃已经荡然无存,就像是突然负担不起那杯咖啡的重量,在放下的同时,暗暗叹了口气,再次规矩的将手挪回了腿上。
我注意到,老布头也陷入了沉思,仿佛被问话的是他。
“我...”
老瑞凝视着咖啡杯中的涟漪,眸低荡起一丝苦涩。
“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但...从来没有因为受到惩罚而后悔过。”
他笑了,似乎在涟漪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时而会回首往事...”
“每当我直视那个犯下重罪的小笨蛋...”
“我会特别想跟他沟通,特别想教给他道理,让他做正确的选择...”
“但...”
“我办不到..”
“再也办不到了...”
杯中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浑不见底的苦水。
“因为那个少年..早就不见了。”
“那份他宣誓守护的幸福...也已经不见了...”
短暂的沉默,他终于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副狱长...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想出去,说心里话,我可能根本不在乎。”
看他这么丧,我反而满意的打了个响指:
“OK,核准(通过)!”
“今天做手术,哦不!今天去申请,下周准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