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蕊:短文随笔

小人物故事之四桃花娘卖手镯

    桃花娘每天要做的事特别多,你看看前炕角上堆着一堆的鞋样子,后炕上还有好几双才刚成形的鞋底,有些还在加工阶段,有些就能上针了,手边还有些需要仔细斟酌的材料,满满当当堆满了整个炕席。日光从破了的窗格里升进来在浅灰色的地上,灶台上,寒酸的梳妆台上,洒落一束束金色的圆形光晕,如一块块发光的宝石,只是无论如何洒落都洒不到桃花娘堆满鞋样的炕席上。有一束照在角落里的小巴狗身上,小狗也瞬间被披上了金色的外衣,如被不小心遗落的线团,还有一束转了个弯爬在灶台上的红柳筛里,那是她才洗好不久的碗筷,最上面的粗瓷大碗被这光晕一照立刻温柔着如桃花娘的性子一样。她是细心的,最上面放着得永远是那只粗瓷大碗,那是桃花爸专用的,这只碗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远比其碗筷要尊贵的多,它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连洗碗它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任别的碗如何吵闹,争夺都无法撼动其分毫。只见桃花娘又从胸前的外套上拨下针快速拉出一条线,穿过针眼用另一只手熟练地挽了个线结,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全然不记得昨天杏花娘因为自家鸡去她家的鸡食盆上吃了几口,站在两家搭地界的墙根下指桑骂槐了半天,她不是那种爱闹事的人,但也从来不怕事,只是街坊邻居不想因为些不必要的小事而争高跌低的,只是有些心疼那只瘸了的芦花鸡。她家里要做的活特别多,与其和杏花娘理论半天浪费时间还不如安安静静做几双鞋,这样每个家人都可以体体面面在人前行走,这比那些吵来的胜利更加实惠。转头看着堆在炕上的这些鞋,哪一双不是要自己亲手打理就能成的呢?这些年她都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双了,只记得每个家人都是按着季节就能换上新鞋,没有比这个更让她有成就感了。正当她将一根线几个来回间就用完时,好像院墙边又有了动静,不信你听“沙沙!沙沙!”不多时好像听到有土块落地的声音,在院子里“嘣!”的一声,正在枣树下乘凉的鸡被惊了起来,“嘎咕咕!嘎咕咕!”都从睡梦中醒来。桃花娘有些恼火,这一定又是杏花娘在捣乱了,这个人的心眼特别多,但好像两家做邻居以来她从来没有将心思用在和睦这件事上,总是能从一些小到细微的事件里上升到满口漫骂中来,听着从她嘴里骂出的话真得让人哭笑不得,那句子成串成串的,成段成段的,前后勾连,韵律齐整,有很高的水平。本想着不理她,但此时有些尿急,早上喝得汤水有些多,桃花娘想着再憋一会,这样她就能多做一点活,但此时她有些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只好将手里的针线放下,从各种杂物堆里起身,腿脚有些麻,她只好坐定用手拍着身上粘着的各种碎布边角料,本想着再多拍几下子,但尿意一阵比一阵急,只好快速拎上鞋子向院外走去。院子里阳光正好,有些刺眼,桃花娘不由用手挡住眼睛揉了揉快速适应着,渐渐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起来,这才看到杏花娘正撅着大腚在两家的院墙边摸索着什么,不仔细看一定会以为是谁家的狗在刨墙根呢!桃花娘本不想去打扰她,快速钻进了厕所痛痛快快着解决完就准备回窑里断续着自己今天的任务。杏花娘才抬起头只看到一个门帘的晃动并没有看到人进出。两只三角眼用力看了两眼那门帘,在动,好像在动,它真的在动,难道窑里刚才出去过人吗?杏花娘想了想,也怪自己光顾着低头拨那几根野草了,全然错过了一个讨有理的机会了。这时前坡上走过来个挑着担儿的货郎,天有些热,担子也很重,货郎满头冒汗,嘴角干裂着,低头走路,转了个弯才看到杏花娘站在院前,忙紧走了几步笑着说:“他干妈啊!给喝口水吧!我这走了有几十里了。”杏花娘乍一听有些害怕,这大中午的来这么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坏人呢!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惊恐着看着货郎走近,并将货担子放在自己院子里,她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着将身子挡在门前,对着货郎说:“你是哪里来的人,大中午哪里有水给你喝了!快走,快走。”货郎走了几十里路,好不容易看到个人讨口水应该不是问题吧!听到这家主人要赶自己走,心里有些委屈,但出门在外,他什么人和事没有见过,当下笑着说:“她干妈啊!你不要这样么,给口水喝又少不了你什么呢!行行好吧!将来你们娃娃都能当官呢!”这话杏花娘爱听,妹子常说自己家教门不好,儿子再多也成不了气候,你看人家货郎都明白儿子能当官的道理呢,就她一天说三道四的,要不是看在她家有个公家人,她才不想搭理呢!杏花娘将脑海里的思绪抬手一挥,笑着对货郎说:“你还算个明白人,我这就给你舀水去。”不久,杏花娘就给货郎端了半马勺水递给他,货郎也不客气接过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乘着货郎喝水的空隙问:“货郎子,你这都卖些什么呀!”“要啥有啥,她干妈家里有金银手镯咱也收哩!”货郎喝了几口水,感觉嗓子不那么疼了,声音也清晰了不少。这时杏花爸听到声音从窑里走出来,看到杏花娘和货郎说话,有些不高兴,皮笑肉不笑着问:“你这收手镯多少钱呢!”货郎没想到这家里还有男人,只好收起戏谑的神情,一本正经的回答:“银得五十块,其他的看成色,左不过咱不亏人哩!”杏花爸一听这价钱还不低呢!寻思着家里不是正有对铝手镯,这是当初娶婆娘时特意加工的,本来是想给长子娶媳妇用的,又怕人家看出是假的。杏花爸忙回到家将家里的手镯拿了出来,杏花娘一脸担心,这老头子是要干什么啊!本想凑上前看看,但被杏花爸一个眼神吓住了,只好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货郎一看有货收,忙将手里的马勺递给杏花娘,转而接过杏花爸递过来的手镯仔细看了又看,并笑着说:“老叔,你这手镯给你四十块你看如何。”杏花爸心里笑了起来,这货郎是个外行,当下心里就有了算计,笑着对货郎说:“再多给点,你看这成色还不错呢,这可是当初娶婆娘时打得,足足五个圆大头呢!”货郎心想果然被自己猜到了,看成色就知道这是饷洋打的,忙将杏花爸的手握住,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老叔,四十五块吧!这我家里也上有老下有小呢!给口饭吃吧!”杏花爸笑着说:“我再给你搭一对,给个五十五吧!”货郎心想,还有啊!不由两眼放光,今天他这财运不错,对着杏花爸竖了下大拇指。杏花爸隔着院墙对着桃花家院子就吼了起来:“她婶子啊,你快来,货郎来了!”桃花娘本不想出去,但听到有货郎上门,自己正好缺些针头线脑的,也好置办些。“来了!”这桃花娘才刚走到货郎面前准备问些针头线脑的价钱时,杏花爸将她拉在一边说:“她婶子啊,人家货郎还收银手镯呢!一对就给五十块呢!市上买一对才三十多块,这生意可是划算呢!”桃花娘有些不相信,忙问:“这是真得么!不会是骗人呢吧?”“真银子现钱,那个能骗咱了,再说我是男人,货郎就算要骗也就会骗骗你们这些婆姨女子家的,那敢骗我们了,也不看看我是谁了!”杏花爸信誓旦旦着保证。桃花娘,心想自己是有一对银手镯,那是结婚的时候给的,有些细总是变形了,放在箱底也好几年了,这要是能换个五十块钱也值了。“货郎,你真得五十块收手镯啊!”桃花娘有些心动,这要是有了五十块钱,娘家兄弟结婚的时候不是连礼钱都有了啊!自己正愁没钱上礼呢!前些天娘家捎来话说要借五十块钱,人家女方额外要了一只梳妆台,把娘家妈给愁的,说什么也要让桃花娘想想办法,这到手的儿媳妇不能因为五十块就黄了。“当然了,你看看我老叔就卖了!”货郎扬了扬手里的镯子,又指了指杏花娘此时手里的五十块钱。那崭新的五十块,是那样美好,带着欣喜!在桃花娘眼前变成了崭新的梳妆台,变成了无数丝线,变成炕沿上成堆的鞋底,鞋面...“她干妈,有就拿出来吧!我这价钱可是公道呢!”货郎的声音将神游天外的桃花娘拉回现实,眼前哪里还有刚才脑海里出现的东西呢。桃花娘本舍不得,那是自己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这些年就算是家里再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这对手镯给卖掉,这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身份见证。桃花爸倒是说过很多次,要给自己在再添一对,想着要花不少钱,也就在心里想了想就放下了。村里的媳妇们人人也都是在结婚的时候才会拥有一对这样的镯子。“她婶子,你就别犹豫了,这么好的价格可是再寻不到了。”杏花爸看着桃花妈有些心动,趁着这个热劲再加把劲,这样就可能多得五块钱了。桃花妈心里五味杂陈,卖了手镯就可能给娘家兄弟娶个媳妇了,这是大事,婆家是不可能拿出五十块钱给自家兄弟结婚用的。他爸在碳窑上没日没夜得也就挣那么几个钱,大多数都进了娘家的腰包了,如果自己再提出拿五十块钱给兄弟,这不是将这些年明里暗里给的钱都暴露了么。桃花妈站在原地没有动,脑海里不断涌出很多人的脸孔,有娘家妈乞求的目光,有婆家妈指责的眼神,有兄弟失望调头的背影,还有自家男人愤怒的嘴脸。一张张,一面面纵横交错在桃花娘眼前闪过让她有些炫晕。“她干妈啊!要不这样我再给你搭几把丝线,就我这货担里的东西,你想挑那个就挑那个,咱不计较,今天这生意咱就图个彩头!”货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着桃花娘做着最后的思想工作。“好,我去拿!”桃花娘咬咬牙转过头跑出了院子,桃花娘回到家里就是一阵翻箱倒柜,此时心跳越来越快,连手脚都有些发抖越是想快点找着,发现此时她连放在哪里都想不起来了,她停下手努力回想着越想心越慌。找了很久才从箱底的角落里找到那个红色的布包。看着眼前的红布包她脸上会心一笑,转身瘫坐在翻乱的衣物间,将布包放在心间闭上眼用力深呼吸,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啊!将脸贴近一点,觉得不够,再贴近一次,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味道,闭上眼睛哪里都寻不到当初戴上这对镯子时的喜悦,那喜悦离自己早就是很遥远的事了。桃花娘有些心酸,泪水划过脸庞她真舍不得,当初出嫁时全村女子都羡慕着自己这对银手镯,那个时候手镯就是一个女子最贵重的向征。她轻轻打开布帛,一层一层,红色完了还有一层白色棉布,最后才是镯子,她有些不安,又有些欣喜,心里不断猜测再看到它时的样子。黑的,斑驳的,好丑,桃花娘才刚看到一角,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放进去时它明明是光亮的,她快速打开包裹,里面是两只变形的黑色圆环叠在一起,相互排斥,相互推诿,从桃花娘手里滑落掉在炕席上,发出深闷的声响。她顾不得再想什么,忙拾起黑色斑驳的镯子,快速用布包好利落着下地,快速出了门,跑到货郎面前。伸出手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对方,此时她觉得从来没见过这样丑陋的东西了,和五十块比起来,她更觉得五十块更实惠些。货郎接过桃花娘递来的手镯,心里十分高兴,这才是真正的硬货呢!可惜它的主人并没有看出来它的真正面目。接过货郎给得五十块钱,桃花娘很开心,她转过头准备跑回家,将这五十块再放进那个红色的布包里,想着这样崭新的五十块大概不会变成黑的,斑驳的丑样子吧!她跑出几步才想起来,货郎说过,让她在那些花花绿绿的丝线里再随便挑几样呢!她才又收回脚转了回来,笑着,有些得意。货郎以为她要反悔,眨巴着眼睛一脸失望,忙将手里的镯子紧紧攥在手心里,这可是他今天最大的收入呢!这眼看到嘴的鸭子就要飞了么?“货郎,你不是说只要把镯子卖给你,这丝线我随便选吗?”桃花娘,笑嘻嘻着说完就从丝线堆里翻找开了。“啊!是!是啊!你,你选吧!”货郎将刚才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看着在丝线堆里翻找的桃花娘有些不忍心,但他做得就是这么个生意,再说银货两清,这本就是买卖行里的规矩没什么可不忍的,财发狠心人这也是真理啊。桃花娘也只是捡自己需要的挑了两样,货郎也不容易吧,这大中午的走街窜巷不就是讨几个小子过日子么,都相互平和点吧!就当给孩子们积个德!桃花娘看着货郎再次挑起担子从前坡上走了下去,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丝线有些发呆,但她心里十分满足,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兜里的五十块钱,此时就静静躺在兜里。回到家时看到一炕被翻乱的东西,她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那一角耀眼的红色布包就躺在一堆杂乱的衣物之间,桃花娘一屁股坐在炕上久久没有动,只有眼泪无声的流过心田,一股苦涩的味道让她呆呆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