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蕊:短文随笔

我与母亲

    从有记忆起母亲就一直生病,严重时经常吐血,门背后堆着一坨黄土,总是发出恶心的腥臭味让人作呕。多得时候用红柳筐子一天就要倒一回,有时能看到血水和着黄土从筐子的缝隙里流出来,滴落在门槛上,还有倒血土经过的路上特别刺眼,也让人十分害怕。每次从医院回来前炕角的针线笸箩里多了好几种叫不出名的药,哪和着血水的“泥土”才会减少,渐渐被清扫干净只留下一块斑驳的印记。

    母亲常说:“药吃得多才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如果哪天药少了,我也就到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惧怕生死的,也是无奈的,谁让她年轻时摊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呢?

    小时候经常会莫名其妙遭到她的咒骂,说来也怪外人面前的母亲是温柔的,和气的,但每次看到我时,不管是站着,还是吃着,哪怕就是躲老远,她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开骂,声音尖酸刻薄,用词极其狠辣,内容相当丰富,很难想像一个只字不识的妇人,肚子里有那么多的说辞成套成套的,就是骂几个小时都不带重复的,各种恶毒的话搭配上母亲原本就黝黑的肤色,活像从地域里走来的鬼差。

    她只有看到娘家来的人时才会从心里笑出来,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声音也格外温柔,说实在话她的娘家人那是真多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个人来来回回交替着,不是借粮就是来借钱。

    娘家人只要来了,这时她手里的活就更加多了,早起时就在嘴里嘟嚷着今天是不是吃点炸鸡蛋,还是美美包一顿饺子呢?还是包饺子吧!决定了就利落着做了起来,母亲最喜欢得就是包饺子,不管是什么材料,几个鸡蛋,或是两个西葫芦,或是一把韭菜,更不要说一小块猪肉,她都能包出最好吃的饺子。

    在我能记事起只要是母亲娘家来人的第一顿肯定是饺子,临走时也会是饺子,在母亲心里大概觉得只有饺子才能衬得起娘家人的身份吧!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是快乐的,脸上笑盈盈得,步履轻快从早忙到晚,直到他们走时,她还是忙前忙后张罗着这个要带上,那个也要带上一些,娘家每人一双的鞋子这是必须的,毛驴背上驮的袋子里鼓鼓襄襄着,还有赶驴人背上背得棉衣棉裤,手里拎着的煮鸡蛋,很多时候还会给她最看重的兄弟,子侄兜里再装上点钱。

    娘家人满载而归,母亲常常会站在街畔上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后,她才会解开系在腰间的围裙,用力抽打着身上的尘土,其实身上并没有多少尘土,一脸落寞着坐在石床上呆愣半天。

    我常常会以为母亲这是因着娘家人离去而难过,是啊!娘家人的离去她是会难过,但好几次我都会看到她站在空了的米桶或者面桶,又或者刚才还放着满满当当鸡蛋的篮子唉声叹气。有时会将那个空了的篮子拿起来在手里看半天,还有一次我发现她的枕头下面压着一块由报纸折的方形袋子,好些天一直都在,至到有天父亲拿回了卖粮食的钱交给她,她又将钱放在了那个报纸折的袋子里,我才知道那里面放着的是父亲拿回来的钱,这个袋子每次出现在母亲的枕头下面,就证明里面的钱没了。

    那些年尤其是计划生育,要罚的款项大多都是出自这个报纸折的袋子,大概是折折,开开的次数多了,报纸要经常换,但是那个袋子的分量却不停着变幻着重量。

    在母亲眼里是看不上父亲的,这样的认知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在她的日常言语里,在家簇集会的行动里,总认为父亲是配不上她的,也毁了她的一生。母亲认为父亲是傻子,什么事情都不入流,只有她才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智勇双全之人,常常在人前自夸。

    每每听到她在我面前编排父亲,我是最看不过眼的,但无奈人微言轻,因我身上留着得是父亲的血脉,所以她连带着我也不正眼瞧一眼。有时我很想上前替父亲讨个公道,毁了她一生的何尝不是她的父母亲人呢!他们要是不图父亲的家世背景,何必急吼吼着将她嫁到吴家呢!

    上学时,最不愿提及的就是母亲,其他小朋友的父母都是很年轻的样子,而反观母亲,发丝全白,满脸沟壑,双手因常期干粗活而长满老树皮一样的老茧,指甲缝里总有洗都洗不干净的污垢,身上的衣服破了补,补了又破了,皱皱巴巴就像一块块破布拼凑起来的万花筒一样,行走间格外明显,这样粗俗的母亲让我如何能介绍给洋气时髦的同学们呢?

    我时常不服气这样的母亲,别看她每天找茬咒骂着我,但我从心里是看不上她,一个只会满嘴诅咒的疯女人而己。而我好在还能识得几个字,至少能懂得一些词语的正确使用方法,每每听到她嘴里骂出错误的词语,我就知道自己胜利了。之前年纪小时她的咒骂让我心里十分难过,总想着在她面前表现好一点,这样她就会将我和弟弟一样看待了,有时会学着其他同学家的样子,回来将家里一团遭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我辛苦半天才刚收拾好,就发现很快不是这里多了一团泥土,就是哪里又被番乱得不成样子,看着自己的成果竟得不到她们的认可而肆意破坏之后,我也再懒得去收拾了。大不了不让同学们到家里来罢了。

    后来发现自己越是出现在她面前表现,她就像看到瘟疫一样,甚至有些疯魔般恶毒的话就更多了。

    有次我就那样注视着她的样子,在她的咒骂声里足足听她骂了几十分钟,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和,好似发泄着心里的委屈,愤怒,憎恨,我竟笑了,笑出了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母亲大概是看到了我的笑意,有一刻的停顿。堪至有些不可置信,她的眼睛里聚焦了不安,惊慌,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也就几个呼吸间她又恢复了能量,接着开始咒骂,声音比刚才大了很多。

    我干脆从灶台上的红柳筛子里拿了块馍,抱着书本转身去石头堆后面的大青石条上看书去了,将她所有的声音挡在了耳门之外。以前被她咒骂我会害怕,害怕到连饭都不敢去吃,会不安,不安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会觉得这个家里容不下我。

    有次我和父亲谈起母亲对我的态度,父亲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正在锄苗子的锄头放下,就地坐了下来,长叹着说:“三女啊!你是在替我赎罪啊!”

    “赎罪!赎什么罪?”我疑惑着问,在我的心里父亲和母亲一直是相安无事的啊!虽然她从骨子里看不起父亲,但这个家里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分钱都是父亲拿回来的,她凭什么咄咄逼人,趾高气昂将我父子二人踩在脚下。

    “是爸对不起她,年轻时候犯下的错啊!”父亲低下头将手里吃了一半的干粮放回我带来的笼布包里,落寞着抬头看着天空,好似要将天看个洞出来,牙关咯嘣嘣响。

    这是父亲的招牌动作,我见过很多次父亲心里有气时就会将牙关咬得咯嘣嘣响,每每这个时候我是害怕的,半天不敢再问出一句话来。

    父亲呆愣了半天,回过头对着我说:“三女啊!你母亲心里苦,她骂就让她骂吧!谁让你生不逢时呢!”

    我立刻站起来,有些生气,什么叫我生不逢时,什么她想骂就让她骂,我是犯了什么错了么?

    那是我第一次去山里给父亲送水,原本想让他安慰一下我的心,他是男人啊!难道就任由一个只字不识的妇人将我二人拿捏吗?

    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再没有和父亲谈起母亲,也很多年都没有去山里,很多人也奇怪,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却并不认识糜,谷,各种豆类苗子。

    是啊,我不认识,我不愿意去认识,我不想延续父亲的老路,将自己辛辛苦苦从地里刨来的东西,任母亲拿去给娘家人作羹汤,反过来骂自己,从心里瞧不起自己。

    我开始痛恨母亲,痛恨父亲,痛恨和她交好的每个人,每天将自己活在仇恨里,用本子细细记录着她们的“罪行”每记一次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有一天这个“仇”是要报的,不报此“仇”势不为人。

    我的好日子大概就是弟弟来到家里之后吧!他小小一团就化解了家里所有人的“恩怨”,父亲因为有了他活着的底气更加足了,种地时的地界石再没有人敢动了,母亲因为有了他终是活出了尊严,从此在吴家门里扬眉吐气了,也少了很多戾气。我的好日子也来了,有了他母亲不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周围的人在感叹之余也会将我当成幸运星而多了些善待的眼神。

    时光就那样一天天走着,母亲的咒骂声还是会时不时的响起来,父亲种的庄稼收成也越来越高了。母亲的娘家人还是会隔三差五着跑来蹭吃蹭喝。我也学乖了,母亲不喜欢我在场的时候,会躲远远的,喜欢我在场的时候,我也会退壁三舍,尽量不去触她的霉头。

    其实母亲并不是一无是处,反过来说她是特别的,在我眼里母亲有一双做饭的好手,春天的野苦菜无论是凉拌,炒土豆丝,还是包饺子都是美味;夏天园子里的西葫芦,黄瓜,豆角,西红柿能做的美味就更多了;秋天坡下面长了一大片野西米,她将成熟的秸干早早收回来,院子里晒干后让父亲用小辘杵碾出黑色的籽儿,再上磨磨成面,用半开着的水拌起来蒸好比米糕都好吃;冬天山里没了时新菜,她就将吃不完的萝卜栽在洋芋窑里整个冬天都是新鲜的,这也让我早早学会了不少技能。

    晚年母亲说,那些饥饿年代里的每一天,正是有了这样的筹谋才没有让几个孩子饿死在那个特殊的年份里,如果没有她的智谋如何能一个人独自担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周全着两家人的生活呢。

    母亲是节约的,细致的,家里的东西从来没有浪费的,无论是大大小小的物件有能得到合理的利用,小到布头边角料,大到石块,砖头都会适时成为家里最重要的环节,就连院子里的柴火堆都没有浪费过,干净的柴放在家里用,这样没有多少灰尘,大的燃点高的用来做难煮的食物,如槐木,柳木。小的燃点低一些的用来做日常吃食,如葵花和玉米秸杆,。就连那些讴在地里的碎末也会被她整理起来用草筛收着做那些不用刀仗的稀饭之类的吃食。

    母亲是坚强的,独立的,那些饥荒年代要不是母亲一力撑着这个家,那里有我们今天的生活,她的一身疾病,早夭的儿女,半残的手臂,还有门后面那一堆堆和着黄土的“血泥”都是她生命坚强的见证,这一生她做了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却也做了女人不应该做的事。当她用生命做舟揖,夜夜守着孤灯等待父亲浪子回头,她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晚年的母亲是孤独的,父亲不是她的知己,子女远离让一生操劳的她迫切着需要倾诉,需要被认可,憋了一辈子的恩恩怨怨总是要释放一些的,要不然憋久了是会撑着的,她在周围寻觅,迫切着想找到那个能让她一吐心声的听众。

    可惜她一生生养无数,却只得四个不成器的子女,但没有一个人是她晚年的慰藉,她守着岁月一甲子,“呼风唤雨”一辈子却不得一知己,此时的母亲是盲目的,着急的,她来不及去分析面前之人是人是鬼,只遇得一只披了人皮的鬼,就草草将他当成了人生知已。就那样她每天好酒好菜招待着,来人舔着脸恭维着一脸谄媚之相,父亲完全成了陪衬,只是在一旁做着听众,任母亲和那只“伪友”评价着他的一生功过是非,殊不知这只“伪友”在人后经常洋洋得意着将母亲当成跳梁小丑。卖弄着自己的小聪明让人生厌。

    有一年,我回家看她,这也是我出嫁后少有的时候,那时儿子还小,我带着孩子在娘家小住,随然她有时也会排斥我们母子,言语里还是会有意无意影射着我们母子,这让我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殊不知她的“伪友”仗着酒劲开始置喙我的过往,教我懂得感恩,母亲就在一旁看着,听着,忍了她半辈子了,我不能再让她将怨气洒在我的下一代身上,我己经被她生生毁了,再不能让她毁了我的孩子,俗话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我果断有力的回击了她们,让她的“伪友”滚出了父亲的家,用激烈的语言将母亲的所作所为说了出来。

    我鼓起勇气向她提出了抗议,这一次的我不再隐忍,向她亮起了强大的护盾,坚决维护了父亲的尊严。她有些震惊,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渐渐她眼里聚起的戾气和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我们母子常久得沉没了下来。

    不久后,我带着儿子坐在街畔的枣树下,哄着儿子让他缓缓入睡,眼里满是绝望,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我最强有力的一次回击。

    过了很久,她走了过来,轻轻对着我说:“孩子睡了,放回炕上吧!”这是多么温柔的声音啊!原来她也有对我温柔的时候呢!当时的我还是有些气盛,竟向她瞪回了眼神,这是多少年来我最解气的一次。

    她在边上坐了下来,眼里有泪水,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把泪,样子卑微极了。半天她抬起头对着我说:“怎么,你还不准备低头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好似被雷劈一样,心里难过极了。

    放下孩子,我走向她,短短几步路,我的脚步竟沉重得如千斤之坠一般,母亲躬着身子,略低的头上竟连一根黑发都没有,脸上的皱纹爬满整个脸庞,眼睛里有了难得的慈爱光芒。

    她对着我说:“坐下吧!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如果你想说你的丰功伟迹,那么我并不想听,在我眼里我爸是男人,并不是你口口声看不上的匹夫!”我首先将她的话题做了定向,这是我最后的勇气。

    “不讲,你坐下吧!”母亲说着,将身子让开示意我坐在她身边,这是多少年来我第一次坐在她身边。

    我和母亲从她出嫁谈起,谈到了和她同年同月出生的珍珠,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老姑的名字,她说她羡慕老姑,是啊!老姑夫虽然没有父亲的家世背景,穷困一生,但她们两人伉俪情深,老姑夫是个会心疼人的男人,他会周全人情世故,他会顾及家人之间的面子,会平衡家庭间的茅盾,在婆媳关系紧张的时候他会果断着站在老姑身边为她撑腰。这些都是父亲不俱备的。

    她谈起了她第一个失去的孩子,那是她今生最大的痛楚,她说那是人为的灾难,如果她能勇敢着对婆婆说“不”,如果父亲能相信她,能在失去孩子的那一时刻陪着她,而不反过指责她整天就知道哭哭啼啼的不是,她或许不会那么恨,她的第一个孩子活到现在应该早就是儿孙满堂了。

    他谈起了小三毛,那个让她牵挂一生的孩子,那个精灵般的孩子最后是在她怀里闭上眼睛的,看着她被父亲抱着一步步走远,她多想父亲再回来时,怀里抱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告诉她这只是做了个梦,小三毛还活生生着活在这世上。

    她谈起了我,我是她正值身心疲惫时,心心念念想要男孩时,阴差阳错着,急吼吼,扎乎乎还带着满身病气来她身边的。我的到来让她手足无措,毫无防备,我得到来注定承载了她所有的戾气,怨恨,击碎了她所有的骄傲和希望。

    当有人对着她说,要善待我时,她总觉得这是我的错,我不该被善待,不该被呵护,那时她每天盼着我早点死去,但说来也怪,我的生命力是那样强大,强大到明明只剩一口气,但最后还是能转危为安。这样她所有的希望又被无情着粉碎了。

    她想着对待别人好一点,这样我就可以早早枯萎,早早消失在她的眼前,尤其是看到和我同龄的人,她说那个时候的女人真能生啊,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会在同一年里生孩子,为什么别人都能如愿,心安理得,只有她不能如愿。为什么别人都那么好的运气,而自己却成最差的那一个,她将自己困在心的牢笼里,将所有的怨恨都一股脑着抛向我,全然不顾我也只是个孩子。

    当我真得生命垂危,奄奄一息时,她又是恐惧的,害怕的,害怕我真得闭上眼睛,她要如何去面对心灵的谴责呢!

    听了她絮絮叨叨了一个下午,我时而愤怒,时而难过,时而觉得可笑,时而又觉得眼前的母亲是那样可怜。她只是个小女人,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她并没有那么多的奢求。

    谈了这么久,母亲并没有谈起父亲,我想她是矛盾的,母亲用白眼排斥了一生的男人,却是她人生当中最大的依靠,母亲可以怪父亲做错了事情,也可以怪父亲不懂她的心。但母亲又何尝心平气和着去了解过父亲的世界呢!有细细分析过父亲的生存背景吗?

    父亲从生下来就是个集所有人宠爱的孩子,爷爷奶奶将她当成掌上明珠,大伯比父亲年长很多,当大伯早早挑起生活重担时,大妈才刚进门,父亲还只是个孩提,他在大妈和大伯的疼爱中长大,只比大伯的儿子年长一轮,你让他如何在十几岁时成长为一家之主呢?

    而你从出生就注定是家里的重要劳力,八岁时当别家女儿还在玩耍时,你就早早开始纺线,织布,成全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所需,你的世界除了父母,只有你年长,一个个弟弟接二连三的出生,你即是长姐又恰似如母。你和父亲的境遇并不是一个挡次啊!

    你的家人只打听了父亲的生活背景就将你草草嫁了过来,一度认为你嫁得好,只会源源不断榨取着你的血肉,一步步将你逼成扶弟狂魔。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息祸福,你的家人大概没有料到父亲的肩膀并不如你那般坚强,遇到事情他只会逃辟,只会远远离开。

    母亲需要的无非就是一个会周全,会保护,会挡风的男人,还有一群有男有女的孩子整天环绕膝下,母亲只想要一日三餐,只想要时光静好,才可以慢慢去欣赏沿途的风光。

    我亲爱的母亲啊!你并不贪慕虚荣,只想平平谈谈一生,你并不事事争先,只想着能被善待,只想着安安稳稳,但岁月就是无情得让你跌了一个又一个跟头,世间本无平坦大道,可惜你运气不好选了最难走的那一条。

    这是我们母子平生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着谈话,我们并没有像其他母子一样知心知情,我们相互排斥,互相伤害。成了这世上最是悲哀的痴女怨母。

    之后的时光里,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着你对我的“忏悔”,从心里反思着做为女儿的种种,还来不及对你说一声,“母亲,我们都错了,我们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路,错过了作为母女的这一世情缘!”

    你拥有了人生最后的尊严,但失去了太多人生美好的风景,你以为找到了人生知己,但你却忘记了人心之坏,你也会被“温柔”利用过后被无情的抛弃吧!你以为你所守护的亲情是这世上堪比亲生儿女都重要的东西,大概没有想到最后只会变成一条只向征亲人的白色幡布而再无其他。

    母亲离去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没有从这次谈话中缓过劲来,母亲不应该被埋怨,她只是犯了所有人都会犯的错,她只是将心用错了方向,我不能忽视她的功绩,她是睿智的,勇敢的,充满斗志的。

    有一年我坐在母亲坟前,向她诉说了这些年来内心深处的怨恨,愤怒,怪她让我迷失了快乐的方向,与人交往的能力,失去了喜爱的书本,我告诉她当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脸上悲痛,但内心竟是狂喜的。

    这样的我很危险,这让我一度活在悲与喜的较量中,两种力量撕扯着我的心,让我活在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后来渐渐当狂喜转向侧重的这一方时,我竟找不到如何去回答母亲在我心里的份量,

    十年了,很漫长的时间段,看着那新土上长满草,一季又一季,我才明白,母亲走了,她早就离开了我的世界,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来过我的世界,我想说这一生,我并没有怪她,无论对错,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凭什么要让她承担如此之多的磨难呢!难道她不应该抱怨几句吗?难道她不应该发泄吗?

    我不止一次向我的儿子提起了母亲,她不应该被世间遗忘,她值得被铭记,我为她写书,为她作祭文都是在向母亲赔礼,我不应该将她拒之心门之外,不应该在她生命垂危时和她斤斤计较,不应该在她心无方向时,躲在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比起母亲的心伤,我那点又算什么呢!

    母亲,现在你时常出现在梦里,梦里的你不再满身戾气,而是微笑着欣赏着你谱写的乐章,沿着你的脚步走过很多你曾经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路,亲身感受过你的心路历程。我能放心了也释怀了,你就生活在美丽的天堂里吧,有父亲陪着你,还有你失去的长子,小三毛....

    你就再耐心些让父亲站在你的身后永远做你坚强的后盾。经历了这一世,父亲也会成长,也会成为你心目中的真男人。他不再会受亲情掣肘,一心只想过有你的生活,和你分开十年,他的心里永远记挂着你,父亲的晚年是悲哀的,落寞的,他以心为牢将自己生生圈禁在方寸之间,父亲是内敛的,是含蓄的当你将他拒于心门之外时,他也曾深深自责过,他愿意向你忏悔,愿意生生世世做你背后的人。

    我亲爱的母亲,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生活里,活在这永不磨灭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