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万福

第三十八章 印戳

    一

    禹州布行出事之后,掌柜死在牢里,二管事献上有问题的账簿后不知所踪,其余不知情的伙计统统被遣散了。

    钟岄按照文府花名册找到了当初的伙计,从中寻到了管事与西梁的端倪,将口供整理好送回永安文姝手中,永安的来信也随之而到。

    读完文姝娟秀的字迹,钟岄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放下。

    按文姝信中所说,钟岄找到了与郑大娘子带着亲,布行出事前刚刚告老的禹州知州郑熙询问布行一案。

    见到钟岄手中的文府家印,郑熙沉默晌久,终于叹了口气:“布行中伙计是否与西梁勾结,老朽不知,只是尚有些耳闻。”

    “文氏布行这几年的盈利一直含糊其辞,只是税额只增不降,老朽在任时,以为是文家郑大娘子的意思,便有意无意帮着遮掩过。”

    “然今年布行税额也开始模糊,老朽派人打探消息,只知郑大娘子提高了销往西梁的价额,成本却比定额降了不少。那时老夫致仕的文书批了下来,也就没有再深究。”

    “敢问大人,价额和成本何以证明是郑大娘子的意思?”钟岄忙问。

    “老朽看过布行递上来的请批文书,上面有文家家印,还有郑大娘子的私戳。”郑熙抿了一口茶。

    “这不可能。”钟岄急道,“当初郑大娘子盖文戳的文书上,定价与本金跟那本账簿上所写本就不一样。”

    “若非郑大娘子故意为之,那么……”郑熙渐渐止住了话,不敢肯定下去。

    “那么就是有人伪造的那本文书。”钟岄眼神发冷,接着郑熙的话说道。

    “就算文书上字迹会作假,但私制印戳不是小罪。”

    “如此做的人,要么就是和文家有着深仇大恨,冒着杀头的死罪也要将文家置于死地;要么就是自有位高权重的上位人为其遮拦。”钟岄的手慢慢攥紧。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钟岄喃喃,起身对郑熙行大礼道,“郑大人,那本文书现在在哪儿?”

    郑熙放下了茶盏:“自然在州衙府库中,但府库涉密文书众多,禹州也不是覃临,就算钟娘子受文大姑娘所托,想要查看官府文书恐怕困难。”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钟岄蹙眉问道。

    郑熙摇了摇头:“就算是老朽在位,没有王都内阁来的令,也不能随意进那文书府库。”

    “妾身明白,可文家对妾身有恩,如今文家除了文逸不知所踪,便只剩文姝一人。那本文书是此案的关键,妾身不能眼睁睁看着文家孤立无援,就算是掘地道,也要见到那本文书,确认那郑大娘子私戳的真假。”钟岄见郑熙无帮助之意,起身行礼准备告辞。

    无亲无故之人尚且愿意全力一试,与文家沾亲带故的郑熙一时哑然,抬手唤住了钟岄:“老朽可以前任知州的身份,为钟娘子写封引荐信给新任知州蒋大人,只是老朽与蒋大人不过点头之交,能不能看到文书,只凭钟娘子的造化了。”

    钟岄闻言欣喜:“妾身深谢大恩。”

    郑熙坐在案前,提笔行云流水写完书信,将其交到钟岄手中:“钟娘子与沈大人在覃临的所作所为,老夫早有耳闻。只是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有伸冤的地方。”

    “钟娘子助文家查证此案无错,但若结果超过了钟娘子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外,你也要懂得适可而止,以免引火烧身。”

    钟岄细细思索着郑熙的话,微微颔首:“妾身知晓了。”

    出门上车,钟岄急匆匆去了州衙,使了银钱托人将信送了进去。

    读完郑熙的信件,蒋华卖了郑熙的面子,见了钟岄一面,却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他将钟岄摆在桌上的金银匣子向外推了推:“钟娘子的意思本官已经明晰。但文氏布行一案因为涉及永安文府,已移交郸州州衙,除了郸州州衙抑或王都来令审查,其余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权查问。”

    钟岄为难求道:“大人,妾身愿再多出一倍金银,就不能通融一二吗?”

    蒋华事不关己地摇了摇头:“该说的本官都已同钟娘子说明白了,娘子请便。”

    钟岄被下了逐客令,从州衙走了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常欢,让逢霜与摘露把马牵过来,我们上王都去。”

    “姑娘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路途颠簸,姑娘不妨先找个客栈歇歇?”常欢担忧求道。

    “多耽误一刻,文府便多一分危险,我们不能……”钟岄眼前一黑,身量不稳倒了下去。

    “姑娘!”常欢哭着扶住钟岄。

    “我无事。”钟岄稳住身子,扶着常欢起身,“我们走。”

    “钟娘子?”一声熟悉的清丽女声从钟岄背后响起。

    钟岄转过身,只见一位头戴帷帽的曼妙娘子带着女使站在不远处,一时辨认不出人来。

    那位娘子轻笑两声走上前去,拨开帷帽露出绝世容颜:“两年不见,钟娘子好生健忘。”

    钟岄认出眼前娘子,竟是自己结亲那日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黎王妃徐颂卿,连忙行礼问安:“妾身见过黎……”

    “免礼免礼。”徐颂卿上前止住要行礼的钟岄,“殿下出使东昌未归,我此次回禹州本不愿张扬,钟娘子不必多礼。”

    瞧钟岄脸色苍白,徐颂卿微微蹙起秀眉:“钟娘子的脸色为何如此不好?”

    钟岄扯了个笑,三两句说清了原委。

    “竟还有这样的事。”徐颂卿眼神微沉,扶住了钟岄,“我二伯如今是禹州通判,此事我来帮你们。”

    钟岄默默思忖:徐颂卿是天子儿媳,章曈尚且没有托徐家办事,大抵是为了避嫌的缘故,自己又有何理由相托。

    思忖着利害,她垂首行礼婉拒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此事恐牵扯甚广,殿下还是莫要涉足进来了。”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徐颂卿牵住钟岄的手安慰道,“如今问题出在那封文书上,只要让你见到文书便可。徐家不会亲自出面,只为你行个方便。”

    二

    徐颂卿将钟岄安置进了徐府。

    徐氏一门是禹州百年世家,徐颂卿的二伯徐世清时任禹州通判,听徐颂卿道明原委后,便答应托禹州布政使田奉敏,借递交年初禹州粮税的机会带钟岄进州衙府库。

    钟岄与徐颂卿两人擦黑了脸,装扮成了两个小厮,小心低垂着头一路跟随田奉敏到了州衙,进到文书府库中。

    “本官需静心核验去年的粮税,你们且出去守门。文书府库乃州衙重地,无事不得让任何人靠近。”田奉敏吩咐府库外的看守道。

    “是。”两位看守关上了门,尽职尽责守在门外。

    见状,田奉敏朝徐颂卿行了一礼,轻声道:“殿下,微臣且去核验粮税,殿下万事小心。”

    “多谢田大人。”徐颂卿拉着钟岄回了礼,一路上了二楼讼诉阁。

    “我找人问了,有关文家的文书契约在布行出了事后,为了方便查找都被送到了这里。你同我来,我们得抓紧时间。”徐颂卿瞧着面前的格子,“东二,东三……找到了!”

    钟岄连忙回神追上前去。

    徐颂卿拉下一个玄色的抽屉,将一沓文书拿了出来:“文氏隆裕七年,隆裕八年……”

    发现钟岄一旁发愣,徐颂卿腾出手摇了摇她的手臂:“钟娘子快来帮忙呀,你忘了我们进来是要做什么了吗?”

    钟岄回过神来,接过徐颂卿手中的文书,连连告罪:“殿下恕罪,殿下盛情热忱,妾身感激涕零一时走神了。”

    徐颂卿轻笑一声:“你是想不明白我与你只有一面之缘,为何帮你吧?”

    钟岄心思被看穿了,担心徐颂卿怪罪,刚要解释:“殿下……”

    “现在时间紧急,其中缘由我得空告诉你。”徐颂卿止住了钟岄的话,又将一沓文书交给她。

    两人拿起文书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封页上写着“文氏布行行商西梁请批文书”几个大字的文书。

    “钟娘子,还是你来看吧。”徐颂卿将文书放到了钟岄手中。

    钟岄的手微微颤抖,打开了尘封一年的封戳。

    文书字迹简略,所持定价本金与那本有问题的账簿一般无二。

    “这难道真的出自文家郑大娘子之手吗?”徐颂卿一字一句看得仔细,字里行间找不到蹊跷之处。

    正如郑熙所言,单这一本文书再加上那本账簿,便可以定死文家的罪。

    钟岄没有答话,一眼浏览到最后。忽然,文书最后的印戳吸引了她的注意:上面无伤大雅地缺了一个小角。

    “这文戳……”钟岄盯着殷红色的印戳喃喃。

    “印石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恐怕不能说明什么。”徐颂卿黛眉微蹙。

    “不对。”钟岄摩挲着那抹殷红,“这不可能,文家的印……”

    她一时恍然,连忙从袖中掏出文姝书信,拿着信上的印戳与文书上的印戳对比起来,终于顿悟。

    “文姝之前同我说过,文家总号的印是南安刚石所制;各州文氏商号铺子的柜印,是北昭矿产的玄铁或精铜所制。”

    钟岄将两个印戳摆到徐颂卿面前:“殿下请瞧,这文书上印戳不仅缺了一角,且仔细看印出来的戳坑洼不平,定不是刚石印,而是冶炼不精的精铜或玄铁。”

    徐颂卿忽然脸色一变。

    “且文姝信中所说,郑大娘子为保防伪,一般都会在印戳下角用特殊材料做水印。文姝也一直沿用至今。”钟岄拿起文姝的信与请批文书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光一照。

    信件上有个不大的“文”字,而请批文书上却什么也没有。

    钟岄喜极:“文家要的公平找到了,我这便回永安!”

    徐颂卿却拉住钟岄低声说道:“不能再查下去了。”

    钟岄疑惑起来:“殿下为何这样说?”

    徐颂卿紧紧抓着请批文书,惴惴不安道:“去年年初,禹州官矿出了一批数目不小的废铁,那本是北昭冶铁司卖给南安与西梁官署的,两国定金已付,到了时间北昭却交不出货,一时间三国剑拔弩张。”

    “当时督造官员之首便是太子殿下,陛下龙颜震怒,太子被罚跪东宫、罚俸三年,十几位州官因此被罢免。”

    “后来陛下将此事交给了黎王殿下负责。殿下刚与西梁南安签订了延缓交货的契约,存放废铁的府库便起了大火,被防隅军扑灭后,那批废铁竟不知所踪。”

    “有人说是太子以大火为掩饰运走了那批废铁,也有人说是被罢免的禹州盐运司伺机报复。”

    徐颂卿顿了顿,眼神尽是担忧:“我怕此事会牵扯到那批废铁。”

    “但不能就凭一个有蹊跷的文戳,便判定由此可以查出废铁的下路。”钟岄不愿就此放弃这条线索。

    “钟娘子,若此事真得同那批废铁有关,一旦牵扯出来,当年之事重提,恐怕后果不是你我可以预料的。”徐颂卿将手放到了钟岄的手上。

    “此事不是你可以查得了的,或者说目前不是可以查下去的好时机。我这是在保护你们,你不能不晓得利害。”

    钟岄明白了徐颂卿的意思,一时欲言又止:“可文姝……”

    “我会请我二伯给章刺史与郸州知州各去信一封,撇清文府的关系。后面的事待殿下出使归来,我与殿下详谈后再做定夺,你便不要再插手了。”徐颂卿缓了颜色。

    两人又跟着田奉敏出了府库。

    “只要证明了那文戳不是郑大娘子的私印所盖,便可以洗脱文府的冤屈。”徐颂卿见钟岄脸色有异,轻声劝道。

    钟岄扯了一个笑:“妾身明白。”

    “你之前奇怪我为何要帮你。”徐颂卿拍了拍钟岄的肩,“因为我听说了你与沈沨在郸州的事,我希望将赤子之心用在为官为民上的人可以多一些。”

    “但是谋定而后动。你我要懂得蛰伏,伺机而动。”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