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娘子万福

第七十二章 毁坝泄洪

    一

    由覃临到西坝的路不远,沈沨只几日便到了坝上。

    许是毁坝的消息已经秘密传了过来,临县的县令已经遣散了民工。四下一片荒凉,幽幽的冷风吹着野草,吹拂着将要瓦解崩塌的堤坝。

    沈沨一袭深绿色官袍,负手站在堤坝上的台子上,曾经的这里是督造属望远的地方,坝上风光一览无余。

    正是夜里,明月高悬,在坝上平静的水面上撒下柔和的月光,波光粼粼,静影沉璧。

    月光不吝啬,沈沨亦是沐在一片月白中,看着曾经心血即将付诸东流,下游土地也将泯于洪水,他久久不语。

    看着自家主子不忍,江流在一旁劝道:“此事不难,大人不妨交给小人。”

    沈沨闻言摇了摇头:“时辰不等人,吩咐下去开始拆桩吧。”

    拆桩,便是毁坝的第一步。

    江流拧着眉,低声应了退下。

    “江川。”沈沨回过头唤来江川,“指令下得急,你找几个人去下游,一是提醒或被殃及的百姓尽早避难,二是记下祸及的农田,日后补偿给百姓的救济金也可有所参照。”

    江流一时哑然:“可是刺史大人说此事涉及战事,不能……”

    “区区耕田百姓,在郸州休作生息数年,怎么会与来侵略自己家国的强盗勾结呢?”沈沨反问。

    临出发时,文逸知道沈沨或许会犹豫,而江流又最是听自家主子话,于是将劝说沈沨的事嘱托给了江川。

    江川犹豫着,迟迟没有动身。

    见状,沈沨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向天边明月。

    “江川,听你家大人的话去吧,小心些就是了。”一声婉转带着愁思的女声传了过来。

    沈沨与江川俱是一愣,转过身瞧去。

    钟岄站在不远处,淡淡扬起嘴角,上前又道:“我已见过文县令,听说了他交待给你的事。你要明白你的主子是谁,拿的又是谁家的例银。”

    江流了然会意:“小人明白了。”说罢行礼退下。

    高台上只剩下沈沨与钟岄两人。

    钟岄又向前走了两步,她身着一袭月白长裙,肩披淡紫色夹层斗篷,神色淡然,眉目如画。

    沈沨向她伸出了手,眼神中有迷茫,有无助,有疑惑,有不甘,有默然。

    “奇怪我为什么在这里吗?”钟岄坦然上前牵住了沈沨的手。

    “怕这只是个梦,不是真的。”沈沨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紧紧拥住了她,“如今郸州战事紧急,你为何到这里来了?”

    钟岄淡笑着抚住他清瘦的脊背:“你走后不久,秦娘子便来信说南安来敌或会影响覃临东郊,大家人心惶惶,求我想个办法。我便将阿年托付给潘大娘子,到覃临来安顿大家。”

    “说来也巧,我刚到覃临你便走了,我们竟是前后脚,也没见上一面。”钟岄的话说得缓,一点点滋润着沈沨几近干涸的心。

    “如今时节,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安顿了东郊后,我将东郊的余粮分了,又给秦先生带去了足以让瑾瑜书院自保的银子,最后也去完备了济贫院的储粮和户舍。”钟岄明白沈沨心里对覃临县政的挂念。

    “事毕之后,我见了文逸,知道了毁坝泄洪的事,他担心你将此事郁结于心,便求我来看看你。”

    沈沨自嘲一笑:“我哪有什么可郁结于心的,只是下两声命令的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转身轻轻揽住钟岄向远方下游看去,沉声喃喃:“只是下游的百姓与耕田,如今皆要毁于一旦。”

    “倒不如当初便修筑南长城,至少百姓还能保住性命,那么多筚路蓝缕开垦出的良田也可以保住。”“想来,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钟岄不忍,“是如今天下不太平,在乱世修养安民总不会是平顺的。”

    “错的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为了一己私欲将百姓民生弃之不顾的人。”

    沈沨闻言默默:“或许得等到真正天下和乐的时候,我的文策才会合时宜吧。”

    “用不了多久的。”钟岄低声安慰道,“听说东昌那边已经答应出兵相助,西梁那边陛下也派遣了新的使臣和谈;南安毕竟是贫瘠小国,虽然势头猛,但后劲总归不大,只要拦住这一波前锋,总归会好办一些。”

    “这是文逸让你告诉我的吗?”沈沨眉头舒展了些,眼神柔和看向钟岄。

    钟岄一时语塞,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就不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吗?”

    “这些消息我都不甚清楚,娘子轻轻松松便可以看出来,还是娘子厉害。”沈沨调笑两声,终于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钟岄扯了扯嘴角:“南安那句是文逸教我说给你听的。”

    沈沨了然没有再答,凝眸向远处堤坝瞄去,所带的甲士正拆除着桩子,随后便是锁链、闸锁、主闸,他又长叹口气:“不出五日,耗民耗力耗钱足足修了几个月的工程便要付之东流了。”

    二

    泄洪当日,沈沨与钟岄站在高台之上,长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与发丝纠缠在一起。

    “大人,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江流上前报道。

    “大人,派去查探南贼的人已经回来了。南贼后援已行兵至东南断崖峡处。”

    沈沨向远处看去,缓缓抬起了手臂:“传令下去,”

    “泄洪!”

    “是!”江流与江川分别离去,吩咐传令官快马而去。

    沈沨负手看着不远处的闸门缓缓打开,心里仅存的希冀随着被滔天洪水冲垮的堤坝一起破碎了,他的心随着堤坝的残骸渐渐沉得越来越深。

    钟岄上前牵住了他的手,神色有些担忧。

    沈沨回以一笑:“我没事。这几日,江川已经将能安置的百姓都尽数安置妥当了。”

    “南安事了,郸州百废待兴,你又通晓郸州州政,自有大片的天地一展抱负。”钟岄轻声劝道。

    沈沨笑而不语,只回握住了钟岄的手。

    堤坝的承重尚未建成,一开闸门,滔天洪水将堤坝冲毁,顺势向下游奔涌而去。

    良田、牲畜、秧苗、屋舍,还有未来得及迁走的可怜人,都瞬间被洪水淹没。

    没有半日,正在进军的南安后援便听见了哗哗湍急的水声,正疑惑着,却见不远处奔涌而来的滔天洪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淹没其中,有的被随水而来的岩石砸破了头,有的被水中的利枝戳穿了胸膛。

    南安后援军在此洪水中死伤者众,大约四分之三的兵力尽数折损其中。

    不止南安军队,北昭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郸州沿途的农户耕田损伤深重,让民生本就贫弱的郸州雪上加霜。

    如此代价的水攻,被后世成为郸州洪祸,也成为了沈沨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