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姜寨的男人全都拿上武器，跟随两位族长和武士团的引领，前往战场。

    寨子里一片清净。

    黄天被关押在牢房里，一张脸被揍得鼻青脸肿，需要用点力气才能把眼睛睁开。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手扶着墙，把身体紧紧贴在牢房的栏杆上。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跟墨提斯的距离最近，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着她，呼喊她的名字。

    墨提斯被吊在走廊里，双手高举着绑缚在横梁上。

    这两天她晕过去几次，都是黄天不顾一切地呼喊，才让她重新苏醒过来。

    她身上、腿上、手臂上被划伤好几处，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有些地方血液和衣服已经凝结在一起，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疼不已。

    她的眼睛失去光彩，嘴唇也因为失血过多，几乎变成白色。

    这么强悍的女人，也不可避免地让黄天看到她虚弱的样子。

    很多时候，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一言不发。

    黄天内心极度愧疚，却始终都没有勇气向她开口。

    墨提斯知道他憋着话。

    她等了两天，终于变得不耐烦，没好气地问：“你这头蠢猪，一直傻乎乎的不说话，是在想出了什么问题吗？”

    黄天摇摇头说：“源头上都是错的，还说那件事干什么。”

    墨提斯露出难得的微笑：“第一次战斗计划能做成那样，足够让人刮目相看了。难怪说机械好的人都心细，你能考虑到这么多细节，布置得这么周到，比威尔那个蠢货强多了。”

    黄天强打起精神说：“这些都是平时看你们学来的，也不知道对不对，有没有效果。”

    “有没有效果我不知道，但如果要我来安排调度，大概跟你差不多。所以说，你这个计划做的很好，只是错了最重要的一步。”

    黄天抢着说：“我不该相信尹加善！”

    墨提斯看了他一眼：“大概只有老狐狸才能不上他的圈套。”

    “那对付这种人没有别的办法吗？”

    “当然有。”

    “什么办法？”

    墨提斯眨了眨眼睛，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地对他说：“不相信任何人！”

    黄天居然笑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久没有笑了。

    然而像这样笑了笑，他好像一下子放下心头的包袱，整个人都释怀了。

    过了会，他的表情恢复严肃，向她道歉说：“对不起，是我太蠢了，不应该硬要把你带到尹姜寨来，不应该这么轻易被别人利用，更不应该冲动，多管闲事，连累你受到这样的遭遇。”

    墨提斯冷冷地说：“你这里面有一句话是对的。”

    “什么话？”

    “你实在是太蠢了，非但要把自己给蠢死，还要来蠢死我。所以说，认识你也算是我倒霉透顶了。”

    黄天又笑了。

    这样说话的墨提斯，才是他所熟悉的墨提斯。

    黄天提议说：“我们干脆投降吧。也许投降之后还有一线生机，可以找其他机会。”

    墨提斯摇摇头：“你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他们绝对有能力分辨出你是真心屈服还是假意敷衍。”

    “那我们这样等死吗？”

    “那倒不会。你在他们眼里还有很高的价值，他们要征服你，利用你，不会杀你。”

    “那你呢？”黄天气愤地说，“如果他们要伤害你，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他们做事情的。”

    墨提斯再次冷笑：“所以说你真的很蠢。”

    黄天脸色一僵：“为什么又说我蠢？”

    “如果他们说，我们现在打算砍掉墨提斯一条腿，问问黄天愿不愿意帮我们造台大风车出来？”

    黄天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啊？那我肯定造！”

    “如果他们又说，我们现在打算砍掉蓝岚一条腿，问问黄天愿不愿意再帮我们造台大风车出来？”

    黄天面色变得非常苦恼：“我肯定造！”

    他生怕墨提斯再说起别人，抢在前面说：“这么说吧，我们这边无论是谁，他们说要砍掉一条腿，我都给他们造！”

    墨提斯没有说话。

    她哼了一声，扭过头，脸上露出“我就说你蠢”的意思。

    她的动作不大，但还是牵动伤口，疼得她连声咳嗽，想用咳嗽声来掩盖痛苦。

    黄天关切地望着她：“你还好吗？”

    “如果没有人来救的话，恐怕不太好。”

    “肯定会有人来救的！”

    黄天皱着眉头说：“你不是用摩斯密码在我给蓝岚的信里面传递过信息？”

    “我当时跟蓝岚传达过去四件事情。第一，尹红香受命于姜为义。第二，内部有人跟姜勾结。第三，尹家有三把警用手枪，两盒弹药。第四，尹姜寨很复杂，要特别小心。”

    她看向黄天：“你觉得以上哪条信息可以让蓝岚知道要来这里救我们？”

    黄天闭上嘴巴。

    墨提斯语气低沉地说：“老实说，我猜蓝岚知道尹加善真正面目的时候，也是那两个兔崽子发动战争的时候。那时候她肯定也焦头烂额的，情况说不定比我们还差。”

    黄天急切地否定说：“不，情况不会这么差的。”

    “别天真了。如果战争爆发，蓝岚他们只能往山上跑，或者往其他大陆跑，跑得越远越安全。至于我们，只能听天由命，看看有什么运气吧。”

    黄天并不放弃，继续加油打气说：“我们也还有机会的。你要振作，我认识的墨提斯永远都有办法保护自己！”

    墨提斯勉强笑了笑：“他们防备很严密，我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我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如果没人来救，再过五天就跟白秋婉差不多了。”

    黄天眼睛立刻湿润了。

    他宁可自己先死掉，也不能接受墨提斯在自己的眼前死掉。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墨提斯终于抬起头，像是下定决心，看着黄天说：“你给我提起点精神来。我有个故事，现在要说给你听。”

    黄天不用猜，知道那是关于墨提斯自己的故事。

    他心里不好受，轻轻地说：“这样的故事，留着说给你喜欢的人听吧。”

    墨提斯淡淡地回答：“说给喜欢我的人听，不是也一样？”

    “啊？”

    黄天好像受到惊吓，瞪大眼睛，脑子里一片混乱，嘴巴也不利落起来：“不，不是，恩？你是说我喜欢你？为，为什么？”

    墨提斯冷笑着反问：“难道你不喜欢？”

    黄天的脑子更加混乱：“不，不对，哦，也不对，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他额头上的汗瞬间流淌下来。

    “我，我其实有喜欢的人…”

    “蠢猪！”墨提斯打断他说，“你知道墨提斯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当然知道。”黄天如释重负，“墨提斯是古代爱琴神话中第一代的智慧女神，也是海洋神女，宙斯的第一位妻子，雅典娜的母亲。”

    “墨提斯这个女神，地位很高，应该跟我们夏国神话里的王母娘娘差不多。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就像听到我们夏国有人取名字叫王母娘娘那样。”

    墨提斯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读过我们高卢作家大仲马写的《三个火枪手》？知道火枪手为什么要用化名参加军队吗？”

    黄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世界名著我读的并不多。”

    “三个火枪手分别是阿多斯，波多斯和阿拉米斯。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使用自己的本名，利用化名来参军做火枪手。比方说，阿多斯是原本是个伯爵，因为遭遇女人的背叛，家族败落之后无颜面对自己的家族姓名，才使用化名参军的。”

    黄天恍然大悟似地说：“难道你也是遭遇不幸，家族败落之后才用墨提斯这个化名参军的？”

    墨提斯皱了皱眉，冷冰冰地说：“在我没有问你话的时候，能不能闭嘴？”

    黄天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道歉的表情。

    墨提斯瞪了他一眼，继续讲下去。

    “我从来都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亲属，因为自打我四、五岁记事开始，只知道干妈和她的亲生女儿克洛伊是我的家人。”

    “干妈从不对我说父母和身世的事情。她只对我说，是她可怜我，才决定领养我，把我从婴儿拉扯大的。她平时也把我当作女儿，跟克洛伊一样养育，但其实她什么也不用说，我很早就知道，我只是克洛伊的影子，是她的陪衬和垫脚石。”

    “六岁的时候，干妈嫁给一个非常有钱的高卢富翁，开始过奢华的生活。我从没有见过这个神秘的继父，只知道他是历史悠久的古老贵族后裔，给了干妈很多钱，让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也不用担心会把钱花光。”

    “我无忧无虑地度过三年的生活，九岁之后，干妈请回来各种各样的老师，开始教克洛伊和我各种东西，连一分钟都不给我们喘息。”

    “我们每天拼命学习，尝试记住各种知识，各种技能。”

    “你无法想象我们要学习多少东西，无法想象我们刚刚学完如何举止高贵地去做个淑女，转身又要去学如何观察和吸引男人，利用自己的女人优势来勾引他们为自己效劳。”

    “我们两个刚满九岁的女孩，从此再也没有童年。”

    “我们不敢有半点停歇，因为一旦我们表现不能令人满意，就会接受到各种严厉惩罚。打一顿，跑步十公里，没有饭吃，都还算是轻的，对于我们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我们丝毫不敢偷懒的原因。”

    “我前面说过，干妈收养我，拉扯我，给我度过几年开心的时光，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我只要稍微懂点事，能明白我是要为克洛伊做出牺牲的。”

    “所以无论我实际能力到底如何，永远需要比克洛伊矮一截，差一点。我的成绩和表现永远不能比克洛伊好，必须要让所有的光环和荣耀都围绕到她的身上，把未来所有的利益和好处，都让给克洛伊。”

    “这是我的命运。”

    墨提斯停下来休息片刻。

    她没有说下去，但黄天可以猜到，因为成绩和表现始终不如克洛伊，墨提斯远远要比克洛伊接受到更多的惩罚。

    她缓了缓神，重新抬起头说：“你知道，我长得不算难看。克洛伊也很漂亮。没过几年，我们两个年龄越来越大，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围绕在我们周围、追逐我们的优秀男生也越来越多。”

    黄天忍不住插嘴说：“你天生是吸引别人的。”

    墨提斯难得没有骂他插嘴：“我干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当初就是看到我的眼神，才忍不住要收养我的。”

    黄天还想继续赞扬她的美貌，她却凶巴巴地示意他闭嘴，自顾自地讲述下去。

    “干妈对我和克洛伊都很严格。她自己时刻不停地盯着我们，还怕出问题，又专门安排八个精明能干的仆人，寸步不离地盯着我和克洛伊，不让我们跟那些追逐我们的男孩子走得太近。那种感觉，好像我和克洛伊是属于谁的礼物，不容得出现任何的差错。”

    “干妈从小告诫我们，要学会把感情深深埋在心里，千万不要去触动。”

    “她甚至要求我们讨厌她，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对她产生感情。”

    “因为她说她讨厌我们，对我们没有感情。”

    “她还说，我们未来的命运和她是一样的，这辈子最不能碰的东西就是感情！”

    “她告诫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安全，让自己长命百岁。”

    “然而，在那个年纪，总会有一个有意思的男孩出现。”

    “他特别聪明，英俊阳光，很有男子汉的气概。他经常围绕在我和克洛伊身边，总有办法把我们两个逗得开心欢笑，忘记我们自己的身份和命运。”

    “克洛伊很快宣布她喜欢这个男孩。”

    “她都不用再说第二个字，我马上明白，这个男孩不是属于我的。”

    “相反的，我还要帮助他们秘密谋划，让他们摆脱一切束缚，逃往自由的生活。”

    说到这里，墨提斯停下来，像是休息片刻，又像是在回味当时的感觉。

    她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早就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实力，我也偷偷积攒起足够摆脱干妈他们的资源。”

    “我真正展现自己实力远远超过克洛伊的那次，是我带着她跟那个男孩，三个人一起从高卢国逃出来，一路跑到南亚美利加洲的古印加高原。”

    “但我根本想不到，克洛伊和那个男孩出卖了我。”

    “他们给我下迷药，抢走我所有的东西，还把我当作交换礼物送给当地的毒枭，让男孩成为毒枭在欧罗巴的独家代理人。”

    “我万念俱灰。”

    “原来信任和背叛，能够给人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这个时候，我的神秘继父出现了，带着大队人马扫平毒枭老巢，把我拯救出来。”

    “他说，之所以到这个时间点来救我，是要让我能够亲眼看到克洛伊和男孩是怎么出卖我的。”

    “他希望我能够通过这件事情学会两个原则。”

    “第一，不要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第二，不要相信任何人。”

    “从此，这两条原则变成了我的人生信条。”

    “我只相信自己。”

    “连那个神秘继父都不相信。”

    “继父告诉我，他们是一个古老神秘的贵族家族，曾经拥有显赫的祖先。几百年来，这个家族始终处于欧罗巴最顶尖的上流社会，有着非常重要地位。”

    “他们有着我无法想象的关系网，掌握着无法统计的财富，控制着各种各样领先的科技和尖端的资源。”

    “干妈、克洛伊和我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由这个家族提供的。故此，我的未来，也属于这个家族，必须要为这个家族完成工作。”

    墨提斯停了停，发现黄天的眼神里面闪烁着气愤的光芒。

    她叹了口气，把故事讲下去。

    “我问继父，要我去做的工作是什么？”

    “他说，家族要把我送给将军做情人，让我刺探他的机密，掌握他的动向，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臣服在我的石榴裙下。他们要掌握将军的把柄，让他成为可操控的资源，为他们家族的各种生意提供服务。”

    “将军？哪个将军？”黄天感觉到那个将军可能非常有名。

    “是那个击落过外星人飞船，带领蓝星抵抗军坚持到最后，在最后一战中，掩护所有潜艇出逃，和海岛基地一起化为灰烬的那位将军。”

    黄天肃然起敬。

    他虽然不认识那位将军，但听蓝岚说到过多次，对他抱有莫大的敬意。

    他表情苦恼地问：“你是因此加入蓝星抵抗军的？”

    墨提斯摇摇头：“继父的计划还没开始，外星人入侵的战争打响了。在外星人攻击蓝星的第二天，他着急去处理什么事情，再也没有出现过。”

    “哦！”黄天如释重负。

    墨提斯往下说：“我意外地获得自由，决定放下过去所有事情，用墨提斯这个化名加入蓝星抵抗军，心无杂念地开启新生活。”

    “在军队里，我像寒冰一样不让任何人靠近，用疯子一样的训练来磨练自己，除了完成必要的任务外，我唯一关心和保护的，只有我自己。”

    “因为我谁都不相信！我发誓绝不会再回到从前！”

    黄天嘴角微微上扬，劝解墨提斯说：“你看，无论多么古老和神秘的贵族，无论在上流社会占据多么重要的地位，也无论有多么广泛的关系网，掌握多少钱和资源，最终都逃不过灭亡。”

    他冷笑一声：“现在还有谁在乎他们家族的名字呢？”

    墨提斯眨眨眼睛，神秘地说：“其实那个时候我猜出来他们是什么家族了。”

    “哦？”

    “那个神秘的继父，喜欢拿根绅士用的手杖，在手杖的把手上，刻着金色鸢尾花和金雀花的标志。”

    “金色鸢尾花和金雀花？”

    “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出来了吧？”

    黄天有些惭愧：“欧罗巴古代史我学得不好，只知道鸢尾花和金雀花打过很激烈的百年大战。”

    “所以他们确实是一个很古老的贵族家族。”

    黄天想了想：“我知道了。是高卢安茹伯爵家族的后裔吧？我记得看到过安茹伯爵家族的纹章，是红边蓝底金色鸢尾花的标志。”

    “另外，安茹伯爵家族的后裔中，还出现过十四位不列颠国王，是不列颠的强盛时期，被称为金雀花王朝。现在看起来，也只有这个家族的后代，会同时使用鸢尾花和金雀花做为家族的标志。”

    墨提斯冷笑着说：“你果然是聪明透顶。”

    黄天脸上终于露出得意的表情。

    他做出绅士般谦逊礼貌的微笑，用拿腔拿调的声音说：“那么，尊贵的小姐，您口中的这位聪明人，是否有这个荣幸，知道小姐的真正名字？”

    墨提斯把脸一板，恶狠狠地骂了句：“滚！荣幸你个鬼啊！”

    笑容完全僵化在黄天的脸上。

    他想不通为什么墨提斯会瞬间翻脸。

    “你这个蠢猪，给我听好了，虽然我说过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也说过我是你的女朋友，但我们都知道，那是我们各取所需，并不是真心喜欢！”

    “今天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是要让你明白，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不会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我，你应该喜欢你的蓝岚，你应该坚定不移地去追求你的蓝岚，让那个狗屁笨蛋威尔见鬼去吧！”

    黄天张大着嘴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墨提斯气没撒完，一字一句，语气非常肯定地说：“你记住，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我的人生也绝对不会再出现感情。我不会相信任何人，更不会喜欢任何人！”

    她说得并不快，但她说的每个字，都像从高处落下的锤子，砸在地上，把刚才一切都砸得粉碎。

    黄天的脑子里面很乱，不知道是应该解释还是应该劝慰。

    墨提斯打算闭上眼睛休息片刻，没想到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转头看去，眼睛一下子亮了。

    好像快要在海中溺死的人看到救生艇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