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叶花

第一章 暗中相救

    洛阳城

    长街人流交错,熙熙攘攘。

    有卖货郎已经摆出了彩灯面具等小玩意儿;店小二对着路上行人热情招呼;女儿坐在父亲肩上好奇张望;茶铺门口几个小孩子互相追逐......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在这儿看不出一点儿已经打了很多年仗的样子。

    她看着平凡人们最简单的幸福快乐,心情也不由得愉悦起来。天下之大,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那个人,所以就停留在了这里。这里是洛阳,是她在凡世的第一站,她想好好看看。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夕阳正好,彩霞万里。

    她看见苍穹之下,霞光所及之处皆是烟火红尘,街上川流不息的是平凡的人们。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店小二挂着一张好似永远不会疲惫的笑脸招呼着几位剑客打扮的男子;卖煎饼的货郎向两位年轻姑娘兜售他今天的最后一点煎饼;一个农民打扮的年轻人搀着一位比他矮小很多的骨瘦如柴的老头从药铺出来,手里提着几副草药;茶馆前的小女孩被一个小男孩抢走了手中的风车哭的正伤心......

    这就是凡世,凡世的人们过着平凡简单的生活,就像是自己年幼记忆中未被洗劫的村庄。

    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微眯了眯眼睛,仔细想了想。

    她跟那个人已经很久没见了,几年,还是十几年,真的想不起来了。也许,那个人已经有妻有儿,跟这些平凡的人一样有了平凡的生活呢?也许他早已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呢?也许多年过去,他已经忘记当年旧事了呢?

    她兀自胡思乱想,却被几声惊呼打断思绪。

    “贱人,你他娘的不想活了!”不远处传来几声尖叫,夹杂着一名男子的谩骂声。

    四周的人群喧闹起来,向着声音的来处涌去。不一会儿,人群聚拢在灯市街最奢华的那家勾栏门前。

    黄花梨木的招牌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揽芳苑。三层六角塔楼,灯火通明,从外面都可以看见楼内的金碧辉煌。此时华灯初上,揽芳苑早已门户大开,门前两棵巨大繁茂的紫藤遮住了楼内的纸醉金迷。

    她走向两侧人少的地方,却只站在外围。

    “你个贱人,看老子今天抽不死你!”口口声声自称老子的是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稚气未脱,一派纨绔姿态。可眉眼却清俊得很,透着几分亲切。他怒气冲天,手中的马鞭噼里啪啦地挥着。

    地上趴着一个姑娘,衣服破败,露出的皮肤满是紫青伤痕。马鞭如灵蛇扭动,一咬便是一道血痕。

    周围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不是揽芳苑的洛红玉姑娘吗?”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还用说嘛,肯定是活儿不好,把这何王八得罪啦!”一个青年男子隐隐兴奋的声音传入耳朵。那男子穿的倒是人模狗样,可是表情却很是猥琐,眼睛也一直往洛红玉身上瞟。

    “你小点儿声!”他的同伴狠狠拉了他的衣袖一下,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说:“被他听到这三个字,小命不保!”

    两人窃语之际,却有一青年书生慌慌张张从两人中间挤进来,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变故,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年轻公子也始料未及,扬在半空的马鞭也顿住了。

    “住、住手!”那青衣书生气喘吁吁,平了平气,整理衣冠,方才朝年轻公子拱一拱手,语重心长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二爷身为须眉男子,怎么能对一个弱女子如此粗暴!今上尚为皇子时,奉先帝命巡视百越,对蛮荒百越之地的老弱妇孺尚且善加优待。将军戎马半生,寒北军中也有铁律:不得施暴妇孺。二爷,您于公是先帝御封的平安郡王,于私是将军亲弟,您......”

    书生语速极快,啰啰嗦嗦一长串话,只是话没说完,就已经被年轻公子一脚踹飞。

    “你奶奶的!秦良生,你长本事了,敢教训起老子来了!”年轻公子马鞭一甩,围观人群不约而同地向外退了几尺。这样,原本跌进人群的秦良生又变成在人墙之内了。

    “行!她是女的,但你不是!老子不抽她!老子抽你!”他一句话一鞭子,秦良生的大腿上缓缓渗出几道血痕。

    “请问老兄,这人是谁啊?”隔着两人,一男子指着年轻公子低声问道。

    方才那与同伴私语的男子悄声道:“看你这打扮,你是外地来的吧。他是何孝安,就是当年开国大将军的遗腹子,也是寒北将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年何老将军战死,少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寒北将军何孝寒披孝上阵,大败北狄军。先帝感念何老将军忠义,又加上何孝寒新功,给了何家世袭安王的爵位,并下恩旨,安王遗腹子男封平安郡王,女封平安郡主,于十八岁正式行册封礼。何孝安下个月就满十八了,所以那个书生说他是平安郡王。”

    男子问:“我刚听你叫他什么‘王八’?”

    他同伴连忙道:“嘘!小点声!他父亲是开国元勋,母亲是一品诰命,哥哥是寒北将军,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他未出生就丧父,哥哥又常年驻守北原,母亲溺爱他如命,在管教上疏忽的很。”

    说着,声音又低了些:“他,还有谢家那个老二,是纨绔子弟中的纨绔子弟,在咱们洛阳城里是出了名的两个霸王!他们带着那帮王公子弟做的坏事只怕一年半载都说不完。但是他们两个也不对付,乌眼鸡似的见面就掐。所以大家私底下管谢家老二叫‘鳖’,管他叫‘王八’,既是霸王的谐音,也是‘王八笑鳖爬’的意思。”

    男子笑道:“王八笑鳖爬?有点意思。”

    她聚精会神听着身后三人的对话,却突然感受到一阵剑拔弩张的杀气。但她并没有紧张,因为这杀气并不是冲她来的。她装作不经意地四下看了看,围观人群中确实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只是,这杀气却不知是冲着谁去的。

    她本打算暗中救下书生,现在看来却未必能瞒过一些人的眼睛。但她没有犹豫,指尖弹出一股气流击中了何孝安的膝盖。几乎同时,何孝安手中的马鞭也被一粒石子击落。

    她立刻回头,正巧撞上那名男子看向她的目光。男子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便立即看向人群之外。

    周围的杀气骤然淡了。

    她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人流熙攘,别的什么都没有。

    男子冲她点头示意,便步履匆匆转身离开。她没有追,因为男子既然肯对书生出手相救,就应该没有恶意。

    她的力道掌握的很好,何孝安伤了腿,看上去只像是自己没站稳扭到了。随从们大呼小叫七手八脚地抬着何孝安送医。见何孝安走了,周围人也没有人敢上前把洛红玉和秦良生扶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唏嘘着散开了。

    她走上前,解下披风遮住洛红玉的身体:“能站起来吗?”

    “能。”洛红玉自己系上披风,低着头:“多谢。”

    她看向洛红玉,想要看见她脸上的些许情绪,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遍体鳞伤的姑娘低垂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像是漫天风雪中翻飞着雪花,隐藏了一些什么,又什么也不曾隐藏。

    她又看向秦良生,见他被一位算命先生扶起来,身上也只是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

    这时,揽芳苑内走出来一群穿红戴绿的女子簇拥着一个中年妇女。“打今儿起洛红玉不再是揽芳苑的人。”中年女子冷漠看了一眼趴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女子,扔下这句话和一个半旧包裹,转身就回去了。

    丢在面前的包裹散落开来,是几件旧衣服。

    洛红玉抿了抿嘴唇,才转头看向身边的陌生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垂下视线:“多谢姑娘。”

    “你刚说过了。”

    淡淡的声音让洛红玉又是一愣。

    “姑娘你没事吧。”秦良生一身青衣沾满尘土,发冠也掉了,几缕头发凌乱的散在脸旁,额头擦破了,衣衫破败,腿上满是血痕,若不是被算命先生搀着,只怕他连站都站不稳。

    洛红玉屈膝行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秦良生慌不迭的伸手去扶:“姑娘不必如此。秦某能力有限,也没帮上什么忙,姑娘你别介意。还有,何二爷早就对我不满,今天不过是借个由头拿我出气罢了,姑娘可不必放在心上。”

    明明是他帮人家解围,却让人家别介意。

    “就是,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再强出头,被何孝安活活打死也未可知。”开口的是算命先生,他这话是对着秦良生说的,两人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你还好意思说!刚才怎么不帮我!看着我被打你很开心!”秦良生登时没了对姑娘说话的温柔口气,睁大眼瞪着身边的人。

    “我这不是看你英雄救美怕抢了你的风头嘛。”算命先生和秦良生两人自顾自斗起嘴来。

    洛红玉回头,却发现白衣姑娘已经转身离开,不禁出声叫住她,洛红玉瘸着快走几步走到她面前:“姑娘留步,请问姑娘芳名。”

    她沉默了一瞬:“叶宸。”

    “家住何处?”

    叶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洛红玉解释道:“我是想日后归还斗篷,不知到哪里去寻姑娘。”

    “不必。送你了。”说完这句话叶宸转身离开,没有理会身后的几位都是什么表情。

    洛红玉望着叶宸离去的背影,手中不自觉的抓紧了身上纯白的锦缎披风,有淡淡的桃花香气。

    早在洛红玉叫住叶宸的时候秦良生跟算命先生就已经停止了斗嘴,看着洛红玉面前的女子呆住了。

    白衣胜雪,木簪墨发,眉眼淡如山霭,明眸清如山泉,言语间且淡且冷,行动间仿若出尘,仿佛水墨画般可融于山水。她转身离去,脚步优雅从容。夕阳正好,她一袭白衫也有了暖意,衬着满街繁华烟火,倒没有什么违和感。

    “不知为何,我看这位姑娘,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秦良生望着叶宸的背影喃喃道。

    “是啊,”算命先生白了他一眼,“你看见漂亮姑娘都觉得似曾相识。”

    “说什么呢!”

    “说你呢。”算命先生顺势在他肩上拍了一掌。秦良生瞬间惨叫:“你没有人性啊你!我都身受重伤了你还这么对我!”

    洛红玉看了一会儿叶宸离开的方向,只见她步履从容,却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走吧。”一位藕荷色长裙的姑娘不知何时从揽芳苑走出来,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又将一个钱袋塞进去,才把包裹递给洛红玉。洛红玉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片刻,她抬头道:“谢谢你,阿雪。”

    阿雪淡淡一笑仿佛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洛红玉没说话,低着头接过包袱,走到秦良生面前慎重地说:“洛红玉再次拜谢秦公子,他日若有效劳,洛红玉必定全力相助。”

    没等秦良生开口,算命先生似笑非笑看着她顺口接话道:“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为别人效劳啊。”

    洛红玉看向他,半天没说话。

    秦良生嗔了他一眼,随即用温和的口气说:“秦某方才说了,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是。”洛红玉又行了一礼,一瘸一拐离开了。

    秦良生目送她走远,正准备让算命先生扶自己回去,却发现对方的眼神根本没落在他身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阿雪也正目送洛红玉,而算命先生的目光正放肆的打量人家。

    秦良生没好气的给了他一肘:“登徒子,看人家干嘛,还不扶我回去!”

    阿雪好像才注意到眼前的两人,微笑着冲他们微微点头为礼,转身回揽芳苑了。

    出城后,叶宸走官道,一路回到住处。

    说是住处,其实就是一个山洞。这座山离洛阳城不远,以叶宸的脚程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而叶宸所居的山洞就在半山腰处。出入洛阳城的官道就在山下,平日人群熙攘,但是山上却鲜有人至,只因这山上既无珍禽异兽也无奇珍异草,是故少有人上山打猎采药。

    而原境通往凡世的出口就在这半山腰山洞深处的水潭中。

    走过狭窄的石道,便是巨大的天然石穴,整个石穴密闭,看上去只有一个进出口,实际上却在石穴左侧墙壁底下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这使得石穴空气得以流通。

    石穴内没有天然光线,唯有潭水会闪着蓝色的波光,只不过叶宸知道,水潭所发出的让整个石穴看起来异常清幽的暗光,是连通原境一直萦绕在潭底的灵力。

    叶宸初从水潭中出来便决定把这里当做暂时的栖身之地,安全且隐秘。她缓步走进石穴,幽幽的潭水在她脸上映出波动的蓝光,眼底平静无波,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叶宸飞身到水潭中间的石台上,打坐坐下,今天发生的事在脑中飞速梳理了一遍。

    来洛阳这段日子,总听人谈起,寒北将军当年是如何天纵奇才英明神武,打败了北狄人,鬼头关之战、安门大战、三川之战、木廊大捷......那个何孝安就是寒北将军的亲弟弟,看他行事作风,只怕这个寒北将军只是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吧。

    秦良生与何孝安相熟,大概也是将军府的人,一介书生,心肠不错。

    相救秦良生的神秘男子不是本地人,从他出手来看武功不弱。他匆忙离开,好像是去追什么人。身上背着剑,或许是个江湖客,洛阳城最近有很多江湖客,好像都是要参加一个什么会......

    对了,揽芳苑那个洛红玉......原来勾栏之中也有深藏不漏的高手。不知为何,她宁愿挨打也不愿暴露自己会武功。看上去,也只是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只是可惜......

    叶宸睁开眼睛。

    算了,世间人的事与她无关。随他去吧。

    叶宸闭了眼睛,将一切杂乱的念头从脑中清除出去,调整呼吸,静心打坐。

    她并没有发觉,发间的桃木簪在她没有催动灵力的情况下,隐隐有几缕淡淡的灵力环绕穿梭,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