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叶花

第三章 卢氏易君

    屋内,吴毅站着没动,留神屋外的动静,待确定两人走远后,上前两步,隔着珠帘对坐着的人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道:“见过大小姐。”

    “我说过,只有你我在时不必如此。快起来吧。”一尺雪拿起茶杯微抿了一口。

    “是。”吴毅起身,抬头看见珠帘后的人,垂了眼睛掩住复杂的光芒。

    “如何?”

    “回小姐,一切妥当。”

    “别掉以轻心,谢从曲可没那么轻易被糊弄。”

    “是。”吴毅点头,续道:“不过,谢长公子前日匆匆出城,似乎有非常紧急的事赶往秦淮,谢家现在全是二公子在做主。”

    “哦?谢从弦?那就不用操心了,李家自然会替我们动手。谢从曲一来一回总得半月左右,品香会为期二十日,他若是快马加鞭,应该赶得回来吧?”

    “属下可以让谢长公子赶不回来。”

    一尺雪微微一笑:“岩之知我。”

    “属下不敢。”听到小姐叫自己的字,吴毅心头一紧,连声音都有些乱了。

    一尺雪仿佛没察觉到一般,拨弄着茶杯盖:“对了,我今日看到一个算命先生,跟寒北将军的军师秦良生有些关系,去查查他的身份。我怀疑,他是崔素。”

    吴毅猛然抬头,语气很震惊,声调也不自觉的提高:“怎么可能!?”

    一尺雪淡淡瞟了他一眼。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低头:“属下失态。可是,崔长公子去了塞外多年杳无音讯,甚至有传言他已经死于大漠,怎么可能是他呢?”

    “外人眼中我不也是病了多年?今天我见到的那个人,他跟秦良生很是熟稔,我还听见秦良生叫他......若晦。”

    若晦,那是崔素的字。

    一尺雪拨弄茶杯的手慢慢停了下来,眼前又出现今天那个身着道袍、算命先生打扮的男子。笑意盈盈,仿佛什么都没放在心上,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

    那个样子,像极了多年前她初次见他的时候。不,那时候她隔着帷帐,根本没见到他,但是今天那个人,太像了。她感觉就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她就是感觉是他。

    “而且......”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锐利而充满审视,好像认出自己似的。

    吴毅听一尺雪没再继续说,忍不住抬头看她。隔着珠帘,看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坐姿不似往常那般端庄,有一丝慵懒和随意,一只手捻着茶杯盖,眼睛却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像是想什么想的正出神。

    “小姐放心,属下一定打探清楚。”

    一尺雪被拉回遥远的思绪,却说起另一个话题:“仪砚和仪矾如何?”

    “小公子一切安好,多亏了苏堂主,小公子哮症已经很少再犯。二公子上月做主,将独木山庄卖给了温家。”

    “独木山庄?”一尺雪讶异,随即淡淡一笑表示明白,吴毅自然把想要解释的话咽了回去。

    “独木山庄地处偏僻,地势险要,又常有野兽出没伤人,方圆百里之内鲜有人烟,不适合做生意,倒适合做据点。温家怕不是想学崔家,弄个什么‘水沙门’之类的吧。”

    淡淡的语气仿佛只是说笑,却让吴毅听得心惊。

    自己不过说了温家买地皮的事,小姐居然能够将整个事情猜的七七八八,是她本来就聪明绝顶,还是这些年的算计让她......

    “出面买地的是三公子温岩吧。”一尺雪出声打断了吴毅的思绪。

    “是。”

    一尺雪笑了一声:“温岩虽是庶出,却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有胆魄的多。因庶子身份被冷落多年,着实可惜。”

    太原温家三公子温岩,多年来在外一直被他二哥温崇压制,在府又不得他父亲的喜欢,郁郁之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被人四处追债。

    三个月前他被洛阳第一赌坊半月巷的邬老板抓住,本应按规矩砍去双手,不知为何却毫发无伤的回到本家,并在短短三月间控制了温家几乎全部的江湖势力。温岩在温家的地位也直线上升,庶子出身竟然已经跟嫡长子温崇相当。

    如今的太原温家,温崇占着生意,温岩占着江湖,二人为了家族掌印斗的如火如荼,温老爷子气的眼歪嘴斜没几天就去世了,他二十岁掌印温家,四十年来将温家打造的如铁桶一般,没想到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时候两个儿子将他多年心血斗的土崩瓦解,白白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吴毅尚在思考温家的事,一尺雪却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仪矾武功可有进步?”

    “二公子武功进步很大。”

    “跟我比能走几招?”

    “百招之内足可应对。”

    一尺雪带着几分戏谑问道:“跟你比如何?”

    吴毅有一丝尴尬:“呃......属下不知......”

    “我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一尺雪说着,放下茶杯,拨开珠帘走到吴毅面前。

    在一尺雪的注视下,吴毅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把吴毅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的一尺雪淡淡一笑,伸出食指,在朱唇上轻轻一抹,将指腹轻点在吴毅微动的喉结上。

    那喉头的朱色混着霞光的明与暗,在烛光反照下,像被泪珠稀释过的血点。

    她的指尖很凉,像小时候一样,她好像一直都这么凉,夏天一起练功的时候她也不会出汗,冬天她更是冷得像冰,怎么都捂不热。

    他还记得,是那年冬天,二公子逃课,被老爷罚跪在雪地里,她偷偷穿着二公子的衣服,披着斗篷,代替二公子跪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老爷发现才把她抱回房里。

    那年她十岁,烧了好几天,一直昏迷,二公子跪在她床边一直哭,第四天上午她醒来,看见弟弟第一句话就是:“父亲没打你吧。”

    从那时开始,她似乎就再也没暖和起来。

    头上发冠一松,连着吴毅的心也松了。一尺雪看着他疑惑地表情,解释道:“时机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吴毅立即了然,没再说话。只是他自己都没发觉,随着一尺雪的靠近,自己的身体不自觉的开始僵硬,眼神也开始闪躲。

    “蹲下点。”

    吴毅屈膝,让一尺雪把发冠重新插回去。一尺雪刻意将发丝弄得凌乱了些,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这么高了,我总还记得你像小时候一样呢。”

    吴毅心头一动,脱口道:“你还记得。”

    “当然。那一次师父罚我倒挂在树上三个时辰,你为了帮我出气往师父的茶里下泻药,结果被师父罚在鳄鱼潭里待了整整两天。”

    吴毅想起小时候的事,嘴角都不自觉带了笑意,一尺雪不经意般看了他一眼,唇边笑意愈发深沉。

    “等我回去,你就可以恢复身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仪矾也该到了,你去吧。”

    “是。”看着一尺雪正在布置“现场”的背影,吴毅垂下眼帘掩住了笑意,后退几步出门。

    “岩之,”一尺雪突然叫住他,“谢从曲那边,注意分寸。”

    “是。”

    关上门的一刻,吴毅说不清心里的感觉。记忆中,杜夫人并不和善,对待下人也很苛刻,却深得老爷宠爱。那年,二公子出生,正夫人难产去世。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变得敏感多疑,她拼命练武,几乎不要命地保护着刚出生的弟弟。

    她的行为让他无法理解,直到他猜到,正夫人死去的真正原因。可还没等到她报仇,老爷的马车意外坠崖,杜夫人跳崖殉情,留下她跟二公子,还有杜夫人刚生的小公子。

    老爷尚未出殡,族中几个长辈就为了卢家掌印在灵前大打出手。她孤身闯入清河崔府,说服了崔氏长公子崔素与她定亲,在崔家的帮助下平定族中内乱,在最终三老爷绑架二公子要挟的时候,她第一次血染长剑。

    那年,她十五岁,以女子之身成为五大世家之一——范阳卢家的代家主。从此卢易君这个名字,成为世家大族之中的传奇。

    这几年,为了卢家,她对外称病,实则改头换面,化名一尺雪,流离在这天下第一金楼揽芳苑之中,结识三教九流,获得各方情报。他亦化名吴毅,变身为卢家侍卫总管,暗中护她周全。短短两年卢家的势力迅速扩张,直逼清河崔家。

    外人看卢氏振兴,以为是二公子卢仪矾少年英才,实际上却是她忍辱负重。

    他看着她一点一滴的改变,看着她变的愈发温柔沉静,看见她越来越深的心思和城府。她依然温柔,仿佛从未变过,但他却再也看不懂她眼里的情绪,她依然嘴角带笑,但他却再也分辨不出那笑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的眼睛仿佛黑夜幽深,装着全部的情绪,又仿佛从来都没有情绪。

    他想,没关系,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他都陪。当他听到她说“注意分寸”的时候,心里不知是心酸还是感动。

    这些年,算计,阴谋,她对别人的,别人对她的,数不清了。

    所幸,她依然善良。

    端木玉楼并不知道卢易君没有告诉过他的那些事,所以他不知道他心中依然善良的小姐手上,已经染上了多少鲜血。卢易君并不是因为善良嘱咐他那一句话。她知道谢从曲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杀得掉的。

    所以那句话,只不过是说给他听,罢了。

    任无凭上前迎他:“吴爷,卢公子已经到了,您要不先去梳洗一番,再去见公子。”

    吴毅一如既往地有礼:“有劳。”

    卢易君坐在桌旁看着凌乱的床褥,方才端木玉楼的反应又重新回到脑海。自己故意暧昧的话语,亲近的动作,端木玉楼的手足无措......一尺雪,不,卢易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她眼神蓦地黯然,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端木玉楼,又或者是为了其他的什么正在渐渐失去的东西。

    从何时起自己变得现在这样,用不同的手段笼络住身边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收买人心。明明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这好像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种本能。这些年的明争暗斗,让自己不再单纯的信任一个人,不再单纯的信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让自己总是忍不住做些什么事情将自己与身边的人捆绑在一起。

    对洛红玉的施恩,就是自己无意识的埋下一颗暗子,没有真的认真想企图她回报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若有朝一日真有用得上她的地方,这份人情便是最好的筹码。

    对端木玉楼的若即若离,只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相信他真的能一辈子忠心不二,除非有些什么东西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可以将之拿捏在手中作为筹码的。

    这两年见过的男人太多,对付男人的方式也学了太多,见到怎样的男人说怎样的话,自己早就驾轻就熟。端木玉楼,不过一个情字而已,她心知肚明。偶尔说些暧昧的话,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对自己得不到又舍不下,这种看得见的羁绊纠葛会让自己安心,放心的用他。

    “姑娘,姑娘?”丝羽在敲门了。

    算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有些人从出生开始,从来就没得选。

    “姑娘?”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进来。”

    丝羽端了新茶进来,递给桌边发髻未梳的姑娘,悄悄瞄了一眼里间,强忍着嘴角的笑意。一尺雪将丝羽的表情尽收眼底,不过她装作没有发觉,淡淡的说道:“回屋。”

    “是!”丝羽打了鸡血般高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