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叶花

第十七章 夜袭

    三楼比一楼二楼要安静些,整个三楼都飘着些香气,茶香酒香花香,各类香气混在一起,让人有些犯晕。

    三楼的阁子装饰十分清雅,与一楼二楼的房间倒是有些不同,若是单看这一层,倒会以为这里是风雅的揽芳苑了。

    整层的阁子共有几十间,阁子与阁子之间相距数丈,分布也零散,没有什么规律,比下面两层数百间屋子是少了很多,显得宽阔舒朗,加之布置颇有几分雅致,气氛上与下两层迥然不同,倒是让人一下子就心旷神怡。

    就是......这香味太过混杂。

    一个白面神君面具的人上前对二人行了一礼:“二位客家,可有预定?”

    “有。”谢钦雪将一个巴掌大的木牌递给他。

    白面神君接过木牌:“韵阁,十六号。二位,这边请。”

    叶宸跟在谢钦雪身后半步的位置,谢钦雪低声解释道:“这里共有风、琴、韵三种阁子,分别对应花、酒、茶。”

    “莫非是专门品鉴的?”

    谢钦雪赞许道:“聪明!”

    说话间已经到了阁子,白面神君将木牌挂在青竹色纱阁的外面,轻轻拉开纱门:“二位客家,请。”

    阁内以竹青色为主。

    墙角一盆茂盛青竹,深青色竹案上置着一墨色石盆,种了一棵小小的云竹。一青衣男子眼睛上覆着二指宽的白布条端坐案前,面前竹案上茶具一应俱全。

    待谢钦雪叶宸都跪坐于青面坐席上,男子才开口道:“堂前听翠。”

    谢钦雪接道:“庭中磨纱。”

    男子从案下拿出一个木质机关盒,道:“二位客家,请下注。”

    谢钦雪将方才叶宸给她银票放进机关盒的暗格内。

    男子将机关盒合上放在竹案上,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二位,请。”

    叶宸见谢钦雪摘下面具,便也把面具摘下。

    谢钦雪跟她解释道:“猜对茶的品类,可以获得自己下注的双倍,茶叶一包。”

    叶宸压低声音:“可是我对茶一窍不通。”

    “没关系,消遣而已。”

    叶宸仔细嗅了嗅,又细细品了品,这三楼本身就香气混杂,这点儿微余的茶香几乎被覆盖的闻不到。

    而且,叶宸丝毫没觉得这茶跟之前谢钦雪给自己喝的那个雪后初晴有什么区别。

    茶嘛,不都是树叶子,都差不多吧。

    谢钦雪仔细品过之后,闭目道:“君山银针,贡尖。旧年初雪两分,今年三月的松下露三分,伶仃泉水两分,清风荷露两分,还有一分是......”

    半晌,谢钦雪才缓缓睁眼,犹疑道:“狮峰龙井?”

    青衣男子抚掌而笑:“客家真乃大家,在下自叹弗如!只因龙井与银针味有相似,故而在下便将最后一分枫露改为了龙井,不过是存心刁难而已!”

    谢钦雪与男子畅聊天下名茶,叶宸在一旁听,大约半个时辰过去,男子将木质机关盒打开,机关盒中已有两张一千两的银票和一个小小的茶包。

    男子拱了拱手道:“与君一席话,在下受益匪浅。青山如黛,绿水如绢。”

    谢钦雪将银票和茶包都拿好,回道:“天涯路远,后会有期。”便戴好面具,带着叶宸离开了阁子。

    待出了半月巷,两人走在没什么行人的路上,叶宸才问道:“方才那个男子......”

    谢钦雪手中抛玩着金珠:“盲人。半月坊的品鉴师都是盲人,全凭高超的手艺才在半月坊有一栖身之地。”

    “没想到,你那么懂茶。”

    谢钦雪得意一笑:“那当然!不过也是没办法啊,从小大夫就不让碰酒。”

    “大夫?”

    “谁小时候没生过病啊,看几个大夫很奇怪吗?”

    叶宸停住了脚步。

    谢钦雪走了两步,见叶宸没跟上来,回头看她:“怎么了?”

    宽阔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人迹了,只余她们两人。

    晚风将空中乌云吹开,露出半个凉幽幽的月亮。

    叶宸驻身未动,眸色冷淡,谢钦雪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收敛身法,暗暗调息。

    从黑暗冷僻的窄巷中,一支闪着寒光的凤尾银针划破黑暗,刺向叶宸的后背。叶宸站在原地未动,谢钦雪微不可察眯了眯眼,手中的一片青翠柳叶已暗暗蓄力,准备出手。

    叶宸周身看不出发功的痕迹,可银针的冷芒最终停留在叶宸脑后三寸的地方,再没有往前移动半分。

    叶宸只是轻轻眨了下眼,几寸长的细针便悄然落下,在地上摔成粉末,被风轻轻扬起,消失无踪。

    一声婉转鸟啼,十几个持剑黑衣人从天而降,将二人围在中间。

    没有任何征兆,十几把剑凌厉的剑锋气势汹汹朝着叶宸而去,却置一旁的谢钦雪于不顾。叶宸看不出任何情绪,甚至没有丝毫动容,她只是从容不迫的躲闪着每一次快如疾风的攻击。

    行动飘忽,似慢非慢,江湖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古怪身法。

    谢钦雪看了半天,也没见叶宸出手一次,她眯了眯眼,飞身加入战局。数片青绿柳叶从她手中飞出,传出几道飞速划破空气的鸣响,与黑衣人的利剑相撞,发出的居然是金属相碰的声音!

    三招过后,谢钦雪觑了一眼不远处专心躲闪的叶宸,一瞬后,故意慢了半拍,背后露出破绽。

    月光下,一把利剑抓住机会直直的朝谢钦雪刺过来,眼看就要直穿心脏。

    一根黑金檀木发簪横空飞过来,将寒钢玄铁的宝剑生生打断,半截断剑连同完好无缺的发簪脆生生落在地上。

    手持断剑的黑衣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身体撞飞出六七丈开外,重重的落在地上,口中喷出的血溅红了一大块砖地。

    又是两声急促的鸟鸣,两个黑衣人飞身而出架住那个受伤的,十几人迅速飞身撤离,转瞬无踪,就仿佛方才短暂的搏斗根本不存在一般。

    空旷的街道恢复寂静,叶宸将谢钦雪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松了一口气。

    谢钦雪的目光略过地上的黑金檀木发簪,眸光似乎动了动,身后传来叶宸平静的凉如晚风的声音:“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了!不过,你的功夫倒真是不错。”谢钦雪哈哈一笑,俯身将发簪捡起:“这些人为什么杀你?”

    “不知。”

    谢钦雪捡起不远处被叶宸打断的半截利剑,仔细端详:“离殃愁苦,舍君乐处,魂往必释。水沙门十二分门下殃门的死士,一单之价不下百金。你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让人家雇佣殃门死士来杀你?”

    叶宸沉默了一下:“我来......来洛阳不久,没有熟人,不懂世家,不知江湖,也从未得罪什么人。所以,也许他们找错人了。”

    叶宸眼眸清亮,映着半汪月光。

    谢钦雪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笑道:“好啦好啦!信你!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救了我一命,要我怎么报答你啊?”

    “他们找的是我,算我连累你。”

    “怎么能这么说呢?别说是你我是朋友,就算只是陌生人也断没有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的道理。我出手帮你是江湖道义,被你所救却是受你的恩。”谢钦雪笑嘻嘻凑过来:“要不,我以身相许?”

    叶宸转身便走。

    谢钦雪赶紧追上去:“哎哎哎开个玩笑嘛!”

    叶宸感觉发间一动,她伸手去摸,手中触到的,是谢钦雪的流云纹簪。

    方才被她掷出去打断了利剑,救了谢钦雪的发簪。

    叶宸看她笑眯眯的样子,问道:“干什么?”

    “你的簪子给我了,就暂且用我的束发,不是很好吗?”谢钦雪歪了歪头,“而且我觉得,你戴这簪子十分合适!”

    叶宸将簪子取下,道:“我戴我自己的更合适。”

    谢钦雪笑着伸手:“解药?”

    叶宸将流云纹簪放在谢钦雪手中,道:“木簪还我,就给你解药。”

    谢钦雪笑而不语,又将簪子插回叶宸头上,然后背着手一步一踱摇头晃脑的走进夜色里。

    叶宸望着她的背影,手摸到发簪,想了一会儿,没有取下来。

    热闹的灯笼街上,叶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前面那个时而健步如飞,时而蹦蹦跳跳的身影。

    叶宸的注意力全被那个人吸引走了,所以她并不知道,在她同谢钦雪路过街口杂耍团表演的时候,陇西李家三小姐正站在那里,望着一个杂耍人耍弄着一把剑。

    人群中,身穿橘色衣衫李家三小姐出神的样子,就好像她眼中看到的不是杂耍人,而是她的情郎。

    戌时已过,灯市街依然人声鼎沸,喧闹声都传到这么偏远的街道了。

    李未漪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四下无人,平日里总是端庄的身形有了几分懒散。

    方才李坤那个木头被她骂回去了,不用想都能知道,一定是李乾那个长嘴乌鸦不放心她一个人出来,才偷偷派李坤保护。

    虽说这一个月洛阳城内龙蛇混杂些,但好歹也是天子帝都,总不至于有人半路劫道吧。李未漪这样想着,脚下步子更慢了些。等回家之后定要好好收拾李乾这个总喜欢多管闲事的乌鸦嘴。

    意外总是发生在这样的夜晚。

    突然的,猝不及防的,撕裂夜晚的平静。

    一个持刀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路上,正阻住李未漪的去路。

    李未漪一惊,随即冷静下来,刻意提高声调问道:“阁下是谁,为何阻我去路?”

    黑衣人不答,缓步向她走来。

    李未漪知道自己拙劣的求救伎俩已经被看穿,双手紧张的绞在一起,一点一点向后退去。

    “我是陇西李家的小姐,不知阁下奉谁人之命前来刺杀,不论对方出价多少,我李家愿出双倍,请阁下放我一条生路。”

    “如阁下愿意放我一马,陇西李家将感激不尽,阁下若有任何差遣,我李家也绝不推辞!”

    “阁下行走江湖,想必对陇西李家的势力也有耳闻,若是阁下执意杀了我,以后也免不了被李家追杀至天涯海角。请阁下三思!”

    她说了这么多,对方依然步步紧逼,李未漪心知遇到了一个软硬不吃的人,正在飞速思考如何躲过这一劫时,一直紧逼她的黑衣人却停住了脚步。李未漪不敢松懈精神,又退了两步,却发现自己脚下踩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站在她身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细长,他向前走了几步,将李未漪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李未漪没有回头,因为她已经猜到了来的人是谁。

    杀气四起,黑衣人举刀飞砍过来,李未漪只觉得耳边飘过一阵疾风,然后便是几声极具穿透力的刀剑相撞的声音。不过眨眼的功夫,黑衣人已被逼的飞身退了数丈才停下。

    黑衣人身上杀气退了许多,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站在李未漪身前的男子,两人对峙了片刻,黑衣人侧身窜进了漆黑的曲折小巷之中。

    “在江湖杀手不愿与之为敌的人中,陇西李家的暗卫‘止锋’绝对榜上有名。你不该让暗卫离开你的。”

    “是。未漪谢过墨掌宗。未漪告辞。”李未漪转身匆匆要走,像要逃离什么。

    “李姑娘,”顿了一顿,身后传来的声音带了几分犹豫:“你的玉佩我已归还给前来试探我的李家暗卫,你......”

    “我知道。”李未漪出声打断。

    你还给我的,又哪里仅仅只是一块玉佩而已呢......

    李未漪强迫自己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墨掌宗不必说了,上次,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放心,未漪不是那种不知羞耻之人,不会纠缠的。”

    他默默看着她,没有出声。

    好一会儿,李未漪平复了起伏的心绪,声音里有些许悲伤的释然:“墨诀,你我之间,情出自愿,我不后悔,也尊重你的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他。

    她从前偷偷跑出家门跟他出去玩儿的时候,常笑得开怀。墨诀几乎见过她所有的样子,笑的,哭的,生气的,闹别扭的......可是却从没见过她此时此刻的样子。

    那是眼里不再有他的样子。

    李未漪朝他郑重一礼,月光下,她眸中有些许清清亮亮的东西:“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端庄持重,礼数丝毫不乱,一眼便能看出她不同于江湖草莽的高贵出身。

    墨诀忽然想起初见她之时。

    那年,他从秦淮回大漠,路过陇西,在一家酒楼歇脚。

    她一身橘色锦衣,作男子打扮,一手执折扇,一手摇晃着装满水的酒壶,装作纨绔子弟的样子一脚踩在他坐的长椅上,笑道:“我记得卓文君的《诀别书》中有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兄台这个名字倒是有意思啊!”

    那时,他们因这一句话而相识;如今,他们也以这句话结束。

    墨诀没有像从前那样等到李未漪走远才离去。

    相反,这一次,李未漪刚走出两步,他便也转身离开。

    一个是陇西李家的三小姐,一个是大漠玄亭的现任掌宗。

    一个是自小就受严格礼教的贵族小姐,一个是身在风雨江湖的逍遥浪子。

    原本就背道而驰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回头,谁都没有挽留。

    杏林春暖的守门小童早早便在门边候着了,他提了灯,引着李未漪回内院。

    守门小童目送三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有些迷惑的挠挠头。今天的三小姐似乎同往常有点不一样,怎么有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

    当李未漪关上东厢房的门时,它轻轻地“咔吱”响了一声。

    黑暗中,这是陇西李家三小姐此生唯一一次,任由眼泪如决堤般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