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露街

    城内又开始滴滴答答下起小雨，桐露街大半条街都关门闭户，街道上更是空无一人。

    紫枫站在将军府门口的石阶上，远远看见叶宸淋着雨慢慢走着，便快步小跑过去给她撑伞：“叶姑娘，将军在桃林在等您。”

    叶宸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没听到一样。

    紫枫见她有些走神，轻声唤她：“叶姑娘？”

    叶宸回过神，“嗯”了一声，快步走进了将军府。

    将军府后院，青茂桃林中，一个黑甲人伫立在那里，四周太过安静，除了雨打桃叶的声音之外，静得没有一丝人气。

    叶宸的脚步慢了下来。

    听到脚步声，他回身，酒窝浅浅，眉目如初。

    叶宸依然能够清晰的想起，这个人——当时还只是一个少年，他当初浑身是血，昏迷躺在桃溪中时的样子。

    十七年前，她救了他；十七年后，她杀了他弟弟。

    其实，何孝寒不笑的时候眉眼亦含情，是十足十的多情目，何孝安的眉眼与他十分的相像，叶宸忽然想起那日揽芳苑门前初见何孝安时，心中那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

    原来，就是因为这一双相似的眼睛。

    叶宸怔忡的时间太久，久到何孝寒有些不好意思。叶宸想要对他说何孝安的事，却无从开口。

    “将军——”一声凄厉的哭喊声从院外传来。

    何孝寒皱了皱眉头，叶宸的脸色瞬间变了。

    一个随从连滚带爬地从院外跑进来，哭喊着：“将军，二公子他出事了！”

    何孝寒厉声道：“怎么回事？”

    那随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已经是语无伦次：“将军！二公子他让人给害了！他的尸身还在城外，他......”

    他抹一把眼泪，想要对着何孝寒哭诉，却正瞥见站在何孝寒身后，一动不动看着他的叶宸。

    到嘴边的话顿时乱了章法，他惊恐地睁大眼睛，一手抓着何孝寒的战甲下摆，一手颤抖指向叶宸喊道：“她、她！将军，就是她......她杀了二公子！就是她啊！”

    何孝寒本来就云里雾里，听到最后这一句，只觉得一口巨钟砸到头顶，他愣愣的问道：“你说什么？”

    那随从抬头想要答话，却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何孝寒回头看向叶宸。

    叶宸隔空打晕随从的那只手还停在空中，没有落下。

    半晌，何孝寒才道：“他刚才......说什么？”

    叶宸没有看他，声音平稳：“他说，我杀了你弟弟。”

    许久，叶宸慢慢将目光移到何孝寒脸上，道：“抱歉......”

    叶宸的声音那样凉，凉的像是北原高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从前他在原境之中昏迷的时候，这个声音是他对外界的唯一感知。那时他总盼着那个女孩子能多说几句话，让他的世界多一点声音，他想象着，有这样一副好嗓音的女孩儿，会是怎样的模样。

    后来，他在行军打仗时，好几次在生死之际，都想要再听一次她的声音。那时候他就想，如果能再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有一次，他都死而无憾了。可是现在，他一点儿都不想听了，那个他曾经视为生命中唯一希望的声音，他一点点都不想听到了。

    “为什么？”

    叶宸沉默。

    “你曾说，巫族不问世事，不扰世人。”

    还是沉默。

    “不管他做了什么错事......纵然他犯了滔天的罪过，人间自有法度，你凭什么......”

    依旧沉默。

    叶宸的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捻搓着，那是她紧张时才有的动作。

    良久，叶宸缓缓呼出一口气，看向一言不发的何孝寒，声音清凉，带着愧疚：“令弟的尸身，在东城门外的树林里，请......将军派人去收殓。”

    话音方落，一个面貌可怖，穿着朴素的中年女子从桃林深处朝二人走来，径直走到叶宸面前，直截了当问道：“二公子是你杀的？”

    何孝寒突然抢道：“不、不是！”

    叶宸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那女子没有理会何孝寒，对叶宸道：“跟我来，夫人要见你。”

    何孝寒匆忙的叫住她：“云深姑姑！”

    云深回过身，声音冷冰冰的：“夫人要见的是这位姑娘，与将军无干。”

    云深的脚步很轻很快，不多时，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姑娘好身手。”

    叶宸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张鬼魅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句冷冰冰的话只是幻听。

    云深的眼睛是奇异的墨绿色，脸上恐怖怪异的痕迹像是伤痕，可是却长得浑然天成，仿佛天生就是如此，又像是走火入魔之后的反噬，脸上的肉连带着筋骨皮全部都变了形状。

    “进门直走。”云深将她带到归院门口就停下了，没有要带她进去的意思。

    杀了儿子，自然是要见见母亲的。

    叶宸缓步踏入归院。身后，云深的目光一直死死跟着叶宸，直到她的身影隐入甬道间飘扬的重重白纱之中。

    甬道深深，两侧挂着白纱，叶宸走了大约十几丈，才看见正院，而这归院的景致，却让叶宸吃了一惊。

    回过头，隔着十几丈长的甬道，依然可以看得见归院之外将军府的青青桃林，可是眼前，根本就是山林间才会有的景象。

    林深枝茂，山路崎岖，往高处隐隐看见山峰隐没在浓浓的云雾中，一条曲径小路通向山深处，这里云雾缭绕，山林冷气森森，耳可闻得泉水泠泠之声，与甬道的那一头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可是平日里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出这归院之中是这副模样。

    叶宸顺着小路往山林深处走去，耳边有清越鸟鸣，也有山间的流水声。虽然不能立刻看破，但叶宸心中却已经有七八分认定这是一个高人布下的阵法。

    顺着山路没走多远，只听得一声虎啸响彻山林，叶宸一惊，一只花斑猛虎从山石间窜出，正挡在路中央，将本就不宽的山路堵得死死的。

    叶宸从腰间摸出一只流叶状的小巧飞镖，全身紧绷紧紧盯着猛虎。

    一声短促哨声从不远处传来，猛虎听到哨声之后冲叶宸威胁性的龇牙咧嘴了一阵，摇了摇脑袋转身离去。走了两步，见叶宸仍站在原地，又不耐烦地吼了两声，催促叶宸跟上，叶宸依然捏着飞镖没有放松，缓步跟了上去。

    转过一个弯道便到达一个山洞口，猛虎轻轻一跃窜入旁边的林中消失不见。叶宸稍稍放松了些。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出来，空灵地回响在山间：“进来。”

    叶宸一凛，朝山洞深处走去。

    这山洞没有任何人工开凿的痕迹，叶宸心中更加肯定这只是一个阵法。

    谢钦雪曾说过，在江湖上有不少懂得迷阵的高人，设计出来的阵法出神入化。她当时还半信半疑，现在亲眼看见这才相信。只不过凡世中人能将阵法做的这么真实，叶宸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也不亚于巫族用灵力做出的阵法。

    山洞不深，没一会儿就到了底。

    但是山洞巨大，像是凿空了半座山才有的这么大的洞穴，山洞中央生长着一棵巨大的参天槭树，树围足有十多个人合抱那么粗，比永落秋林中的上古椿还要大些，山洞顶上泻下一片光源照亮山洞，也将整棵树照出暖暖的金红色，火红如血的枫叶落了满地。

    从树根处起，顺着槭树自身的纹路，大约两丈高的树干被镂空，雕镂成寻常房屋的样子，每个房间都有金黄的光从里面透出来。若是只看下面，还会以为那是盖在参天槭树之下的普通屋舍。

    一个中年女子坐着轮椅，从正中间的木屋中缓缓滑出来。她一身红袍，戴着一个红色帷帽，她的面容隐在红纱布之下，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双枯如古树的手露在外面。

    叶宸暗暗打量了一番。这就是何孝寒的母亲。

    何母毫不遮掩打量着叶宸，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反反复复看了许久。最后目光停在叶宸的腰间：“你的腰带很好看。”

    叶宸下意识抚上腰间。

    此时此刻，这样一句话未免太过于突兀。叶宸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姑娘如何称呼？”

    “叶宸。”

    “家乡何处？”

    “......”

    “你杀了我儿，却不逃跑，为什么？”

    “......”

    “你喜欢虎吗？”

    “......”

    “你怕虎吗？”

    “......”

    “你武功好吗？”

    “......尚可。”

    “你同思归是怎么认识的？”

    终于有一个能正常回答的问题。

    叶宸道：“很多年前，他受伤，我救了他。”

    一片寂静，何母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叶宸。她戴着帷帽，叶宸看不清她的脸，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将人看出个窟窿。

    “你姓叶？”何母突然问道。

    “是。”

    何母突然笑了，笑得很轻，而且很快就收住了。叶宸觉得很奇怪，而且她感觉得到，何母精神不太正常，像是有癔病。于是，叶宸也就没有主动开口解释何孝安的事。

    然而何母的下一句话，彻底惊呆了叶宸。

    “你同思归的婚事，我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