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叶花

第二十五章 风雨欲来

    清晨,洛阳城的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

    寒北将军府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青衣书生,守门的几名士兵一见到他便齐刷刷的行了一礼,青衣书生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走出了桐露街。

    洛阳城的北斗文斋在整个洛阳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书籍种类齐全,更有许多大家孤本,所以生意一直不错。不过因为它的书价比其他书斋都要高一倍,出身寒门的学子很少能负担得起高额的书费,故而大多数人前去的都是借阅,只要出几文钱就可以在书斋内借阅一整天,如果累了还有提供茶水点心的憩室可以休息,所以北斗文斋在洛阳寒门子弟的心目中十分受到尊敬。

    天还尚早,北斗文斋还没有人光顾,但是在文斋的四楼,一位衣着精致的公子站在围栏边,手中摇着金丝白缎赤枫龙骨扇,凤眸微眯,极目远眺笼罩在清寒晨光之中的帝都洛阳。须臾,一人负手缓步走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远望。

    “听闻寒北将军要率兵回北原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后日便走。”

    崔素道:“你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回来了。”

    秦良生望向天边初升晨曦:“心之所向,虽死无悔。”

    崔素道:“北原那边的几个大城镇上有崔家的铺子,你若遇到事情可去找他们帮忙。”

    秦良生笑道:“好。”

    崔素进屋斟了两杯酒:“现在是多事之秋,后日我就不送你了,就在此,薄酒一杯,算是为你践行了。”

    秦良生接过杯盏一饮而尽,犹豫半刻,方道:“若晦,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此番去北原......遥无归期,故而有些话,想与你明言。”

    秦良生甚少这么认真的跟他讲话,崔素微微一笑:“但说无妨。”

    秦良生半晌方道:“四年前我自荐从军,入了寒北将军账下,你当时说我执拗,如今我却以为,我很庆幸自己在北原战场上待过那两年。什么是军人铁血,什么是家国情怀,如果没有那两年,我想我永远都不能真正明白。你我自幼相识,一同读书长大,我知道你心气高,不甘居人下,这十多年来崔家在世家江湖中的势力地位确实蒸蒸日上。”

    崔素不语。

    秦良生又道:“五大世家多年来势力均衡互不相犯,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你做事有自己的方法,我也不便多言。只是,凡事留三分余地,总是没有坏处的。我这一去北原,不知何日再见。你多保重。”

    崔素含笑,却又忽的指向前方罩在霞光之下的洛阳:“良生,你看到了什么?”

    秦良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洛阳城正在千丈朝霞光晕下醒来。

    街道上有了行人,摆摊的张罗开张,茶馆饭庄胭脂店典当铺子也都开了门,卖豆浆包子的小摊开始冒着热气,小贩们扯着清亮的嗓音开始叫卖,崭新美好的一天已经开始......

    “人?”

    “还有呢?”

    秦良生眯起眼睛看,确实没看见别的。

    崔素道:“这天下有多少城邦,多少街巷,多少百姓,可是又有几人能够站在你我这个位置。”

    秦良生问:“你想说什么?”

    崔素没有答话,只是将龙骨扇一合,天边晨曦半露,朝霞盈彩。

    北斗文斋在洛阳城的诸多建筑中并不突出,自然看不了太远,最多也就能将洛阳看个大概。但崔素却目光悠远,秦良生注视着他。

    虽然两人一同长大,可这几年,秦良生总觉得崔素变得同小时候不大一样了,可是却又说不出具体哪儿不一样。

    洛阳城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并肩沉默着,就像小时候一起站在书窗前一样。

    秦良生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整个将军府上下都在忙碌准备回北原的事宜。

    其实,何孝安的事情本该掀起滔天巨浪的,可是何孝寒回北原的消息一传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

    何孝寒在京已经住了两年,也许两年时间不够长,但是在瞬息万变的帝都洛阳,确实已经够久了,久到何孝寒已经为朝中大半官员所忌惮,久到很多人都已经忘记这天下也不过稍稍安定了十几年而已。

    品香会一开,洛阳城群龙会首,世家之间明争暗斗已经逐渐浮出水面,这五六天的时间里洛阳城里出现了不少江湖人争强斗狠的事件,而洛阳的经济也已经初现动荡。

    何孝寒回北原,说明北原局势已经不稳,只怕过不了多久又会与北狄开战。

    在这样风云不安的情况下,何孝安的事情就像平静的湖水中投下一粒石子,掠起一丝涟漪,旋即便被人遗忘。

    秦良生是在云院见到了紫枫,她刚处理完何孝安的后事,何孝寒让她到云院送些回北原路上的物品。

    紫枫见到他,规矩地行礼问好。

    秦良生问起何孝安的事,紫枫道:“夫人本意是将二公子的遗体扔到荒山上,可是将军不许。方才云深姑姑前来,把二公子的遗体带进了归院。”

    秦良生叹道:“可怜二爷年纪轻轻,便遭此罹祸。对了,凶手呢?凶手找到了吗?”

    紫枫道:“听说是一位年轻女子,杀人之后便无人知其去向了。”

    “将军没有追查吗?”

    “没有,就连夫人好像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昨天晚上将军派人把二公子身边的仆从全都送走了。”

    “这是为何?”

    “奴婢不知。”紫枫停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佛珠手串递给秦良生:“这是......奴婢去瑶光寺求得保平安的,一直想送给军师。后日军师便要随将军回北原,战场凶险,这一去遥无归期。奴婢与军师相识一场,权当别礼,请军师务必收下!”

    秦良生本想婉拒,但听到后面一句,却不好推辞了。

    秦良生双手接过,在紫枫的注视下将之戴在左手腕上,才道:“多谢紫枫姑娘!”

    紫枫低了头一笑:“奴婢告退!”说罢,便脚步匆匆出了云院。

    秦良生目送她出门,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佛珠,若有所思。

    城外山崖

    谢钦雪回来的时候叶宸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她靠躺在花床上,手里摩挲着折宇橐沉思。谢钦雪将手中的东西往树案上一放,开始生火。

    叶宸见她忙忙碌碌,一手撑着床沿下地,问道:“做饭?”

    谢钦雪“嗯”了一声。

    叶宸原本有些惊讶,但想到谢钦雪从小长在外面便也了然。她没问,谢钦雪就已经开始自顾自地说话。

    “我记得我第一次做饭是炒蛋,那时候好像是六岁吧。我跟着师父在禁地修炼,师父闭关了,我饿了两天多没吃东西,就偷偷跑出禁地到膳房找吃的,结果搜遍了整个膳房只找到了两个鸡蛋,然后我就把鸡蛋捏碎了放锅里炒,炒出来黑乎乎一大坨,一口咬下去全是蛋壳,盐也放多了,又咸又苦。但是我实在是饿得不行,而且又是自己千辛万苦弄出来的,不舍得扔,就都吃掉了。后来师父发现我偷跑出禁地,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就开始教我修习辟谷之术。后来行走江湖的时候结识了一些朋友,大家一起游历的时候跟他们学了几招,慢慢也就学会了做饭。”

    谢钦雪嘴里念叨,手上也没停下,一根鲜笋很快就剥得干干净净,细细切丝。

    叶宸见她切丝不是用刀,而是用一片略宽的薄木片。

    “我师父不喜利器,他总说‘人强自然而为之,非大道也’。所以师父出师之后在自然中悟道,是江湖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兵器就闯出了名声的人。听说我师父当初纵横江湖一个甲子都无敌手,后来才归隐飞雪谷,没有再出山了。”

    “一甲子?尊师高寿?”

    “师父收我为徒之时已过耄耋,现在百余岁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叶宸道:“我听闻凡人寿命大都是不过百年的。”

    “的确。不过我师父是很传奇的人物,他虽然归隐数十年,可是留在江湖的故事可不少。跟他同辈的那些江湖前辈大多数都已经过世,我师父心静,除了闭关打坐之外对外面的事一概不闻,也就少了许多烦恼。”

    叶宸默然不语。谢钦雪嘴巴不停,又开始絮絮叨叨一些琐碎往事。

    没过一会儿,早饭便做好了。清汤笋丝面,闻着很香。

    叶宸坐在桌前,谢钦雪却是坐在一旁地上的树案边。叶宸吃了一口面,竟然意外的好吃,叶宸偏头看向谢钦雪,却看见谢钦雪正呼噜呼噜大口吃着,别说她是个世家小姐,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这样的吃相也实在算不上雅观。叶宸也就把到了嘴边的“挺好吃的”几个字咽了回去。

    须臾,餐毕。

    清风徐来,槐花落,满树萧萧。

    叶宸听得槐树上方却传来一曲悠扬。叶宸微微仰头,见谢钦雪一腿弯曲坐在高高的树干上,唇边是一片狭长柳叶。叶宸第一次听树叶吹出的曲子,声音悦耳,曲调悠长。

    一曲终,叶宸才道:“很好听。”

    “嗯......上次在相思楼吃饭,满楼的客人都被那个吹唢呐的给吓跑了,只有你端端正正坐那儿听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也说了这么一句‘很好听’。”

    叶宸道:“什么时候走?”

    谢钦雪从树上跳下来:“不急,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出发。”

    “这点伤无碍。”

    “那也不行,总要等你好全了再上路。”谢钦雪跪坐案前,将茶鼎茶灶之类放到树案上,开始烹茶。

    叶宸站起来走到山崖边,闭目感受着清风,深深吸了几口气。

    谢钦雪突然想到一件事,提高了声音道:“对了,寒北将军好像要出征了。”

    叶宸目光一滞。

    谢钦雪将茶罐打开,用茶则盛出少许:“北原那边好像有紧急军情,所以陛下下旨让寒北将军回北原。后日出发。”

    叶宸不知该有什么表情,好像有什么表情都不对,于是看上去,她也就是面无表情了。半晌一声不闻,唯有炉火青青,茶壶咕咕冒着热气。

    谢钦雪不知何时将束发的冠取了下来,满头青丝披垂,羽衣轻纱,显得格外恬淡安静。

    “你要去送送他吗?”

    叶宸不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手中摩挲着折宇橐,沉默不语。

    谢钦雪笑容浅淡,语气平和。

    “寒北将军天纵英才,年少有为。先帝在时便有意将乐康公主下嫁,可寒北将军始终未允。定远小侯爷爱慕公主多年,公主却一心思慕寒北将军。多年来,他们三人的故事在洛阳城中可是经久不衰。五年前,定远小侯爷求娶公主,陛下允婚。成亲前日,乐康公主特地去了一趟将军府,没人知道她跟何孝寒说了什么。不过自那日之后,他们二人就变成了至交好友,既不疏远也不避嫌。就连驸马爷也毫不在意公主与何孝寒之间的往来。何孝寒在洛阳时,他们三人还会相约游玩。现在倒是传为佳话。”

    谢钦雪忽而笑了一笑:“我想了想,何孝寒那样一个人,矢志不娶,只能是因为心有所属。你认为呢?”

    过了许久,叶宸才慢慢道:“我想去送送他。”

    “后日寒北军自东门出城。东门边上有个糕点铺子,我跟老板打了招呼,把二楼偏角的房间包了下来。我去看过了,那间房视野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见东城门附近的所有情况。”

    叶宸愣了一愣,诚恳道:“多谢。”

    茶香四溢。

    “沩山毛尖,不让龙井。尝尝看。”谢钦雪斟了一盅放在树案一侧靠近叶宸的位置,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