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点香之争(下)
这盏琥珀灯犹如一碗冷水,瞬间炸开了揽芳苑这个热油锅。大多数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鼓掌拍手叫好的,也有极少数的望着这两盏灯沉思。
总之品香会开幕这八九天来,从来没有一天的氛围像此刻这样,就连第一天开幕也不及。
“这叫香子点,也叫点香。在姑娘表演的时候点一盏宫灯,意思就是看中了她。你看崔家先点了金灯,要是没有别家点灯,那按照规矩这个姑娘就归崔家。但是卢家也点了灯,而且是琥珀灯,意思就是卢家愿意出更高的价位。”
谢钦雪正说着,崔家的沉香木上多了一盏琉璃灯,卢家也紧跟着又挂了一盏檀木灯。
“金、琥珀、琉璃、檀木,依次递增,价位越来越高。”
半晌,崔家的沉香木收了回去。
谢钦雪刚打起精神看戏,见状,失望道:“退出了,没意思。其实点香几乎每届都会有,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像清河崔家这样地位的世家点香就不常有了。不过三年前的品香会,在秦淮锦苑,谢家和李家也点过。当时我二哥和李家长公子,就是李未漪的大哥,都点了香。其实这点香之争并不止单纯地为一个姑娘,还有这家族和江湖势力的牵扯,地位越高的世家呢就越在乎这个。”
谢钦雪坐下倒了碗水。
叶宸道:“那,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叶宸手指的地方,也就是崔家银朱珠帘,一丈余长的沉香木杆头坠了根一尺长一指粗的明晃晃的金链子,下面挂了一个与先前相同式样的沉香木宫灯。宫灯里面有似乎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
“点天香?真的假的?”谢钦雪快步走进仔细看了看:“那个沉香宫灯里点了火,一会儿会把整个宫灯点燃,这叫点天香,是点香的最高规格,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了。上一次有人点天香,好像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清河崔家点了天香,整个揽芳苑人声鼎沸,一楼不少江湖客撸起袖子开始拍桌子下注赌哪一家会赢。
叶宸这才留意到引起这一切的那个女子,在崔卢两家同时点香的情况下,竟然完全没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时已经表演完了。
她青纱素裙,怀抱着琴,低眉顺眼的站在玉台偏侧,似乎对她引起的这一切并不在意。
她身后的玉屏上挂着她的梨木名牌,一尺雪。
谢钦雪打量了一尺雪半晌,才道:“以五大金楼的水准来看,很一般,容貌才情都不出众。不过,引得崔卢两家点香相争,却表现得如此......平静。我也说不好,感觉她有点像......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但就是有点怪怪的。”
叶宸并没有和谢钦雪相同的感觉。
但是这些日子相处,叶宸不得不承认,论起识人,她确实是远不及谢钦雪。
谢钦雪悠悠地感慨了一句:“引得崔卢两家相争,过了今晚,这个一尺雪明天就会名满洛阳,我看啊今年品香会的魁首非她莫属喽!”
崔卢相争是意料之外,李、谢、温三家始料未及,但在三家帐内,无论是李未泊、谢从弦、还是温崇温岩,谁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可怕。
相比之下,一楼的人声鼎沸,和引起点香之争和揽芳苑轩然大波的那个人,就显得太安静了。
她低垂着眼,环抱着琴,宛若一尊木雕。整个揽芳苑内,没有人看出来她的情绪。
当然,除了那少数的几个人心知肚明,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波澜不惊。
原本过了今晚,她便会按照原定计划离开洛阳,重新变回卢家大小姐。可是......揽芳苑内外,众目睽睽,明处暗处,多少双眼睛盯着。卢易君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表露出哪怕只是一点点愤怒。
崔素点香,就是想把她困于揽芳苑,把她推到风口浪尖。而卢仪矾这一争,外人看来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两人都看中了她,二就是卢仪矾不忿未来姐夫拈花惹草,故意替姐姐争一口气。
可是卢易君却心知肚明,这两种皆不是。
崔素知道她的身份,这一争,是困住了她,也困住了卢家。
过了今晚,多少人会明察暗访她的底细,既然崔素能查到,自然有其他人能查到。
试想,范阳卢家重病多年的大小姐竟然是天下第一金楼的艺妓,卢家颜面何在,体面何在?若是此事暴露,只怕卢家百年声望尽毁,为天下人耻笑。
卢仪矾显然没有想这么深,他只想到不能让姐姐在这种情况下被崔家带走,却未深思其中利害,这才莽撞的点了香,给这炉子里又加了一把柴。
清河崔家挂出沉香木宫灯,点了天香,卢易君这才适时抬头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清,可是她知道,崔家银朱珠帘后面,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看着她。
当年在清河崔府,她一身带血孝衣,跪在帷幔青纱外时;揽芳苑外,她对洛红玉虚情假意地说话时,他都是这样看着她,带着戏谑和悲悯。
一盏宫灯,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
崔素。
卢易君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过去的几千个夜晚一样,伴着恨意和未曾察觉的惧怕,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卢家帷帐内,一个黑影闪身闯进,速度快到端木玉楼来不及反应,那人便已经伸手拦下了卢仪矾正准备挂出去的沉香宫灯。
“公子不要冲动。”
卢仪矾吓了一跳:“束冥?你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束冥没有答话,弹灭了宫灯。
一楼众人仰着脖子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卢家的天香,唏嘘一阵,纷纷失望。
帐内,卢仪矾十分着急:“再不点灯,姐姐就要被崔家带走了!”
束冥冷道:“大小姐自有打算。”
端木玉楼斥道:“束冥!你怎么跟公子说话的!”
束冥显然没把端木玉楼的斥责放在眼里,眉毛丝都没动一下,只是眼睛紧紧盯着楼下的卢易君。端木玉楼面色不愉,但束冥向来是直接听命于卢易君,并不受他管束。卢仪矾也只知道束冥是卢易君的人,会替她办一些江湖上的事。
此时情势紧急,所以对于束冥的无礼,卢仪矾没有太过在意。
一楼,柳妈已经眉开眼笑的抬上点香金钟,准备敲钟定音。
不知看到了什么,束冥眼中精光一闪,手中弹出一个小小的金色铁珠,铁珠仆一离开手指,便隐身一般消失于空气中,卷起空气一丝不易察觉的漩涡,在楼下雕镂台柱的某处留下一个小小凹坑,然后又消失了。
楼下满堂金彩,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空气中这一丝极其细微的变故。
束冥的角度算的很准,那颗金色铁珠正正好好,在雕镂台柱上方反弹后,飞向一个刚下楼梯正准备出门的女子,又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她的右眼。众人只听得一声惨叫,纷纷回首时,只看见痛苦蜷缩在地上的李未漪,她双手捂住右眼,有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很快顺着手腕流下来。
短暂的寂静里,只剩下李未漪无声的缩成一团。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坐席中又传来几人的哀嚎声,无一例外地都被打中眼睛,痛的满地打滚。
有人搅扰品香会,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揽芳苑一时混乱,众多乡绅富豪,乔装的朝廷官员,还有花大价钱买座的富家子弟不知所措,有些人甚至惊慌的四下逃窜。
正当此时,众人之中飞出四五个不同装束打扮的江湖客,单手撕开外衣,露出内里相同样式的墨蓝色饕餮底纹紧身束衣。
其中一人从腰间掏出骨哨,骨哨声音尖利,响彻满楼,四散奔逃的众人不得不停下来看向他。
旁边一人掏出墨蓝令牌,沉声道:“半月令在此。有搅扰品香会者,杀!现在所有非江湖中人接受盘查后马上离开,逗留者,杀!江湖客一律不许出入,违者,杀!”
三个“杀”字,让揽芳苑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揽芳苑高处不知从哪儿飞下来十几个墨蓝束衣的江湖客,都是半月坊的人,将揽芳苑内的主要通道封了个严实。这变故发生的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谢钦雪一听“半月令”三个字脸色立马变了,皱眉道:“麻烦了。”
早在李未漪被暗算的时候,叶宸就想出去,但却被谢钦雪拦住。混乱中,只看见李家的人迅速将她抬进了二楼的某一个房间内,李乾紧随其后,关上了房门。
李未泊面色铁青站在李未漪被打伤的地方,他身后的随从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屏气凝神,神情严肃。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整个揽芳苑内所有乔装的官员和平头百姓都被请了出去,只剩了世家和江湖客。
谢钦雪道:“听着,你现在是飞雪谷弟子,你的师父是飞雪谷的大谷主宫浦。清楚吗?”
“为何?”
“独孤枫在找你,就等于你同时被水沙门和清河崔家盯上,若无人庇护,只怕那些江湖客都会对你群起而攻之。我让你自称飞雪谷弟子,就是让他们有所忌惮,不敢妄动。”
叶宸摇头拒绝:“他要找我尽管来。孰成孰败,尚未可知。”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
“非常清楚。”
“没有我帮你,出不了这个大门你就会死!”
“万物皆有始终,又有何惧?”
“我是在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
空气突然就安静下来。
叶宸只是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在她看来,这本就是巫族内斗,与其他人无关。
所以,她也就不明白,为什么谢钦雪在她说出这句话后,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两人对峙般盯着对方,不过片刻,谢钦雪便扭过头去,面色沉静如水。谢钦雪看不出生气,神色也没有半点异常,可是不知为何,叶宸就是感觉两人间的气氛变了。
这种感觉很陌生。
只是,她终究没说出什么。
她走到谢钦雪身边,跟她一同观察楼内形势。谢钦雪在她走近的时候,闪身往旁边移了半步,拉开了一点与叶宸的距离。
叶宸感觉心头堵得慌。
明明在平时,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总是谢钦雪说着她听着,可是这会儿,没来由的,叶宸就是想跟她说些什么。
只是,仔细想来,却分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