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可是真的从宫浦口中得到证实，谢钦雪心中还是难免复杂。

    宫浦又补了一句。

    “那残尸只是一个被野兽攻击的山中猎户，鸽子找到他时就已经被啃食大半。谢长公子又将尸体照冲王的样子作了伪，才蒙混过皇帝的。”

    对于是否真的蒙混过皇帝，谢钦雪保留态度。不过既然冲王没有找到，那就说明他有可能并没有死。

    宫浦却道，“冲王案结了之后，谢长公子也一直没有停止寻找冲王。这两年，听风的鸽子也一拨又一拨地往外面派，只是始终没有冲王的踪迹。我想，还是凶多吉少的。”

    谢钦雪点点头。

    叶宸道，“就算他活着，其实也已经死了。他不出现，即使死了，也能活着。”

    叶宸这一连几个“活着”“死了”，倒是让宫浦颇感意外。

    的确，在皇帝眼中，在天下人眼中，冲王已经死了并且入葬皇陵。就算冲王真的活着，他也已经不是，不能是，也不再是冲王了。宫浦据之前发生的事情推测，叶宸应该是个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人，不然也不会稀里糊涂的就被水沙门追杀。没料到她看问题倒是一针见血，十分清楚明白。

    谢钦雪默了默，问道，“儒阳说，冲王离京前几日，兄长曾到原来客居找他，请他帮忙护送一位重要人物去长安。而巧合的是，乐康公主也是在那一日飞书传信给几个江湖人，让他们帮忙护送一个人......”

    “客君猜得没错。谢长公子让飞雪谷护送的人，就是冲王。”

    “讲来。”

    “那一日，谢长公子突然到原来客居，神情严肃，而且十分着急。原来，他竟是要飞雪谷帮忙，护送一位皇室子弟离开洛阳。儒阳知晓谢长公子的意图后，也犹豫过是否让飞雪谷的人插手，只是谢长公子说，飞雪谷只需暗中随护即可，儒阳也就答应了。因为冲王的王府护卫人数不少，儒阳便只派了四个弟子，还有儒桭前去。本以为这样不会有闪失，谁知在临近渑池时，他们一行人先后遭到三拨人马的攻击。等到人马重新聚齐，才发现冲王已经不见了。”

    谢钦雪道，“儒桭说，那天的三批人不像是商量好的。第一批是马匪，第二批是江湖杀手，第三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第一批马匪，冲王出事那一带一向有马匪游窜，最爱打劫过往客商，所以暂且不算。第二批江湖杀手，不用儒桭他们出手，冲王护卫就已经解决了，身手太差，也不算。第三批杀手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他们选择出手的时机也恰好是冲王卫队刚刚应对完前两批人马，身心俱疲的时候。所以儒桭认为，第三批是最可疑的。”

    “可是，客君并不这么认为吧？”宫浦笑了笑，显然看出了谢钦雪有自己的想法。

    谢钦雪不答，却反问叶宸，“你认为呢？”

    叶宸想了想，道，“如果想杀冲王的人真的是皇帝，他应该不会用杀手这样过于显眼的手段。”

    “怎么说？”

    “从你们的描述可以推测，这位皇帝做事最讲究面子和名正言顺，不然也不会那样对待乐康公主和一路扶持他登上皇位的臣子。就算他真的有杀弟之心，也会选择最不引人注目的时间，用最自然的方式去做，而不是直接派杀手。”

    宫浦看谢钦雪的脸色，笑道，“看来叶姑娘所说正是客君心中所想。”

    谢钦雪微笑不语。

    宫浦又道，“只不过，谢长公子并未说明他要保护冲王的原因，儒阳心想事关朝廷，或许是不便透露，也就没有问。只是，客君您自己心中还是要有数。”

    宫浦的话点到即止。谢钦雪当然明白，谢从曲为何保护冲王，直接关系着谢从曲的死因——如果谢从曲之死真的跟冲王案有关的话。

    静了一时，宫浦起身告退。一年一度的闭关期到了，谷檀上个月就已经闭关。宫浦因为没选好今年的闭关地，所以耽搁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就出了品香会和谢从曲的事。他便一直等到谢钦雪回谷，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如今事已毕，他也该去了。

    现在谢从曲这边的事情弄清楚了，但乐康公主那边岁寒三友还没消息。况且，谢从曲之死有很多种可能，这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而已。不过此事非一两日就能查清，也是着急不得了。

    想通这一关节，谢钦雪急躁了多日的心慢慢冷静下来。

    叶宸见她眉宇间环绕多日的戾气不再，心中很宽慰。

    谢钦雪同叶宸信步走着，二人隔着一点距离，沿着水流漫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们这里闭关一般多久？”

    “宫浦谷檀他们是半年，弟子们有长有短，长则三五月，短则十几天。”

    “他们二位不是各只有四个弟子，我听刚才话里，怎么好像飞雪谷人很多？”

    “儒阳听风他们八个是嫡传弟子，还有些记名弟子。人也算不多。”

    “怎么没见他们人？”

    “飞雪谷一向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们修不修道，修什么道，全凭自觉自愿。飞雪谷很大，一年半载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是正常的。”

    叶宸笑问，“一路走来，倒没听你介绍？”

    谢钦雪越靠近飞雪谷越心事重重，的确没有像从前那样，一遇新鲜事便喋喋不休地给叶宸讲。

    “是我疏忽了。”谢钦雪歉意地笑笑。

    “我们的船停泊处是静水湾，谷听风的万鸽阵常年看守，为的是防止有人误入水底的暗道。水底暗流直通冷潭，进入冷潭，就算是进入了飞雪谷。冷潭的潭水至阴致寒，以前是没有活物的。宫儒朝水性最好，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种红如火焰的鱼，竟然在那潭水里养活了。冷潭方圆百里都是雾凇林，林中多有弟子们修行练习时的机关陷阱。林中黑巨松下的地下通道直通皋川，谷逐风常年在皋川，你先前看见的那些牛羊马都是他养的。长满彼岸花的那一线山道是‘见花问道’，别看那一段山道不长，在高处的绝壁上有很多弟子为了闭关开凿的山洞。过了见花问道，就是这里了，我师父管这座山叫甲子山。山里十分寒冷，本不适合种植梨树的，只是儒阳本事大，竟然让他栽活了几棵。”

    叶宸环顾一番。此处清幽冷僻，山环水旋，虽有茂林苍柏，覆雪青松，然而鸟兽绝迹，亦无人气。

    “山虽名甲子，然而却是真正的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谢钦雪笑道，“我师父若是见你，定要引你为知音了！”

    其实，叶宸心中还有另一层想法。

    自姑苏城外一路行来，河流，冰湖，雾凇林，草原......几乎是一步一天地。此时人间时值暮春，然而此处的季节反倒与人间大相径庭。有树，有花，有草原，有雪，有雾凇。一处飞雪谷，倒是集齐了一年四季。

    只是眼前景色都是实景，并非阵法幻化。

    巫族的《巫尘录》中有记载，有上古阵法，用之，可缩地成寸，一步山海一步天。

    叶宸暗忖，飞雪谷这几个地方或许并不在同一个地方，这里的湖泊草原实际上的地理位置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或许在很久之前这里是一个阵法所在，阵法年久失效，阵眼却残留下来，所以便有了这一步一天地的景象。

    叶宸正在胡思乱想，忽而传来一阵琴声。

    琴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叶宸驻足，侧耳细听，半晌才依稀辨认出是什么曲子，方问谢钦雪，“何人在弹《九歌》？”

    “谷檀的二弟子——谷竹风。”

    “谷逐风？喜欢放牧，刚才把谷听风抓走的那个吗？”

    “那个是三弟子逐风，追逐的逐。这个是二弟子，竹子的竹。”

    叶宸仔仔细细回想，总觉得谷竹风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但是又想不起来了。

    山中琴声依旧，只是依旧断断续续，曲调也并不完整，五个音缺了三个音。倒是难为叶宸能听得出来是《九歌》。

    又过了一时，琴声停了。

    谢钦雪道，“走吧。”

    “去哪儿？”

    “我师父出关了，他想见你。”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的？”

    谢钦雪不答。过了一会儿，叶宸反应过来，问道，“刚才的琴声里是不是夹带了消息？”

    谢钦雪赞许道，“聪明！”

    叶宸半路无话，谢钦雪见她像有心事，问，“怎么了？”

    “谷竹风这个名字之前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谢钦雪想了一下，回答了叶宸的疑问。

    “六年前的金阁品香会，有两个江湖客大打出手，坏了品香会的规矩，最后，两人都被砍掉一手一脚。”

    谢钦雪这么一说，叶宸想起来了。那两个江湖客是为了临淄风家的灭门案才打起来的，一个是牡丹会的杀手歌谣，另一个叫......谷竹风。

    难怪方才的琴声与寻常琴声不同，原来是他少了一只手，所以弹不出完整的曲调。

    “竹风为人正义，性格爽直。品香会的事一出，他恐连累飞雪谷被半月坊、水沙门、晓生阁三家联手针对，甘心自断一手一脚。他自那之后也再没有离开过飞雪谷，每日只操琴弄鼓，倒也怡然自得。”

    历经大变，仍然不移心志，实在是难得。

    谢钦雪和叶宸一路闲话，说着走着。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个古老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