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难逐世间乐
青要山间,煦风和畅。
山脚一排平房人家,有一间“炊烟袅袅”,却不在寻常百姓家炊火时候。
步凡今天早早地从穆王府中回来,柴火烟灰染黑了他十二岁还未长开的面孔,但此刻他在回家路上却忍不住露齿笑着,因为王爷宴客,今日盛兴,便让他们这些下人带回了王府宴会上的残羹冷炙。
富贵人家的剩菜剩饭,在贫苦百姓家可是难得的佳肴。
“阿妈,阿妈,我回来了!”步凡敲着院门朗声喊着。
斑驳掉漆的铜环叩响,屋内的人却迟迟不出现,步凡捂着怀中的饭菜,有些心急。
“吱呀。”许久,残破木门才被艰难推开,露出一个站在木凳上比步凡还要矮上一头的稚嫩孩童。
“阿妹,怎么是你开的门?”步凡蹲下来一手抱起步思,将怀中饭菜改为一手拎着。
可步凡刚刚直起身就看到,院内晒谷的箩筐被打翻,挂苞米的架子也被推倒在地。
步凡心中一紧,也发觉阿妹靠在他怀里,小声哭泣着。
他将阿妹抱地更紧一分,赶紧推开上屋的木门,果然,母亲已经在收拾那些被翻得底朝天的柜子。
“他又来了,是吗?”步凡先前心中的欢欣此时比拎着的饭菜还要冰凉。
母亲羸弱身子半跪在地上,将抽屉一一合上。
步凡嘴角颤抖,沉默片刻之后,他将步思放在榻上。
“思思乖,看看今天哥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步凡轻轻刮了一下阿妹的鼻头。
“什…什么?”步思红红的鼻子,吸了一下鼻涕。
步凡打开口袋,香味四溢。
“哇,是鸡腿!”步思可爱童颜一瞬间就笑如盛开的桃花。
“嗯,等我去热一下我们就开饭。”
步凡收拾了院子就来到灶房,先洗去脸上和手心的灰尘,盆中水倒映着一个修长眉毛,小鼻子挺拔的男孩模样。
他放下案板,将两只鸡腿,蒜牛肉还有几只鸭翅从掩人耳目的蔬菜下面挑拣出来,再放在篦子上。
之后就是起锅烧水,这是他不能再熟练的动作了,鼓足了风箱,将柴火烧旺。
并不是寻常吃饭时候,步凡家里却升起了炊烟。
两刻后,步凡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回了上屋。
“来,给最乖的思思一个最大的鸡腿。”步凡拿起一个香味扑鼻的鸡腿,放在步思碗里,她最近刚刚换牙,吃起来虽然有些费劲,但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开心。
“阿妈,你也来一个!”
阿妈推搡着,“小凡,你在王爷那干的是体力活,你吃吧。”
步凡笑道:“我们后厨都吃够了,阿妈要不吃就给思思吧。”
步思懂事地腾出嘴,“阿妈,我还要吃那个鸭翅,两个鸡腿我可吃不了。”
阿妈年到中年,脸上就已带着浓重的病态,沧桑岁月和曾经辛劳不仅让阿妈落下了腿上的疾病还落下一张憔悴脸庞。
她看着两个孩子,本是如同死去潭水的眼睛突然闪烁着泪光。
“阿妈…”步凡最见不得她这样,他赶紧放下碗筷走到阿妈身旁用小小的身子抱着她。
“阿妈最没用了,你们两个这么懂事,都是我不好…”阿妈用着细小的声音嘟囔着,从一个人离家之后就变了,她就变得疯疯癫癫,常常自言自语,步凡知道,阿妈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在自责自己。
那个人走就走了,时间会淡忘所有往事。可命运弄人,那个人却因为痴迷赌博而变得贪婪成性,几乎每个月又会回来那么几次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当掉,每次那个人的出现,阿妈的病症就会加重一分。
“阿妈,没事,家里的钱都在我这,他拿不走的。”步凡安慰道。
阿妈的情绪渐渐被抚平,她拿起鸡腿轻咬了一口,噙住了眼中泪水。
“会好的,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好的。”步凡拍着母亲肩膀,嘴角却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已经说了多少遍了。
过了一会儿,步凡才眨巴眼睛回到自己位置上,阿妈也已擦干了泪水。
“来思思,这蒜牛肉可是我们那位大厨的得意之作,听说连皇帝也吃过这道菜呢。”
“哇!”闻此,步思夹了一片鲜红略有光泽的牛肉送入嘴里,还未吞咽下去就发出满足的声音。
“好好吃啊!哥哥,你也来一片…”步思夹起一片伸直了胳膊。
步凡本想让给阿妹,可身子下意识地前倾,顺势就吃下了那片牛肉。
“蒸好的牛肉加上调香的蒜酱,果然美味。”步凡心想,他将这片难得的牛肉细细品味,鲜嫩的纤维和柔滑的脂肪,这是幸福的味道。
“哥哥,今天王府里面有什么好事情啊,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步凡咽了下去,嘴角带笑,“我也不懂,山上有个神仙路过咱们这里,穆老王爷为了招待他,别提多铺张了,响了一上午乐,后厨到未时三刻炉火还烧着。”
“真的有神仙吗?”
“不知道啊,我一直在伙房里,没见着。”
“有的,咱们要山村的老人都说这座山上有神仙。”阿妈说道。
阿妹睁着大且灵动的眼睛,“神仙,都能做什么呢?”
“那肯定有花不完的铜板啦。”步凡说道。
“那哥哥也是神仙啦。”
步凡挠挠头,“啊?这是为什么?”
“因为哥哥也很会挣钱啊。”
“哈哈。”步凡咧嘴大笑出声,“思思长大了,越来越会说话了。”
阿妈和步思一起跟着嘿嘿笑着。
“让我检查检查今天又多学了几个字?”
步思突然收紧了笑容,闷头继续吃起。
“好了,哥哥不问了,今天破例给你放个假。”
“好耶!”
步凡一脸宠溺表情,“神仙长什么样,我没看着,不过今天还真得感谢他,要不然就回不来这么早,也没这么多好吃的。”
“晚膳时候,还需要去吗?”阿妈问道。
“不用,听说那神仙要做什么仪式,禁炊火,就让我们这些伙计提前走了。”
“那今天就好好歇一歇吧,天气要转凉,我给你做个帽子,来回路上带着吧。”
“谢谢阿妈。”
吃完这些,才刚过酉时,步思拍着鼓鼓的小肚子躺在床上翻起了步凡以前最爱看的那本连环画,阿妈则坐在床边用木签子织着许诺步凡的帽子。
未到黄昏时分,秋日太阳如画的光芒照在此刻宁静的小院,一砖一瓦虽然残破,步凡不以为苦。
“还余下不少蔬菜,趁着锅还热,再做几个菜盒子当夜宵吧。”
步凡刚往炉里添了一把柴火,院门铜环声却急促地响起。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步凡刚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肥腹油面的男子大步跨进,他捏着八字胡须,眼珠像肉丸一样在锅里打转。
“你谁啊?”步凡对来客这种态度毫不客气,直到看到男人后面那人,步凡心里瞬间紧张了起来。
“老子不在,儿子就敢这么大小声!?”肥胖男人背后跟进来一个精瘦男子叫嚣着,他头发缭乱如山间野草,秋天季节还穿着夏日的破旧短袖,而且刚刚走近就带来一股似是混杂呕吐物的酒精味道,让人作呕。
步凡鼓起勇气挡在两人面前,大喊着,“你们要干什么!?”
“没你的事!”男人一把推开步凡,却对着肥胖男人点头哈腰的。
“王掌柜,怎么样,不错吧。”
听到动静的阿妈和阿妹从上屋里出来,看到那个人再次出现,阿妈的情绪崩溃了。
“你还回来做什么!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阿妈歇斯底里地喊着,扶着门框快要跌倒,“你对的起这个家吗?你还配做这两个懂事孩子的父亲吗?!”
步凡赶紧上前扶起,“阿妈别怕,有我在。”很不想承认,那个让人作呕的人是步凡的亲生父亲。
“老步啊,这个房子最多五十文啊。”
“啊?五十文,这还不够…”
“怎么,你嫌少,那你找别的掌柜吧。”被叫做王掌柜的男子转头欲走,老步却乞求似地拉着王掌柜的衣袖。
“五十就五十,我现在就进屋拿房契。”
这下步凡听懂了,这个贪婪男人竟然要卖掉他妻儿过活的唯一地方。
“你这头畜生!”步凡怒吼一声,回应他的是一记响亮耳光,十二岁年纪他没有扳倒男人的力气,吃了这一记耳光,步凡不哭不眨眼,只是嘴巴撅起,眼神凶狠地看着那人。
“儿子骂老子,反了你了!”老布刚兴起一面恶狠转过头又一面谄媚,步凡抱着步思让到一边,阿妈流着泪水,似是万念俱灰。
一刻之后,随着上屋里翻箱倒柜的动静越来越大,老布的怒气也越来越盛。
“房契呢!我放在床底的房契呢!”再出屋时,老布已是勃然大怒。
无人回应,老布一把揪起步凡,两只瘦如骷髅的眼睛瞪着他,“房契呢?一定是你小子偷偷藏起来了!”
阿妹在一旁呜哇地大声哭出来。
步凡嗤笑,“你简直猪狗不如,还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次酒,多少次要来寻这我们母子赖以生活的房契吗?”
“啪!”又是一记耳光,步凡鼻孔中已有血意。
“要不是阿妈向穆老王爷的管家求情,拿房契换了我在伙房的差事,我们母子早就饿死了,后来你就一直回来要钱…怎么会有你这般无耻的人,这房契上写的明明是母亲名字,你还有脸拿去当掉!”
在第三记耳光即将落下的时候,阿妈猛地扑了过来将步凡救下。
“滚!给我滚!再敢打我的儿子,我就杀了你!”
那位王掌柜此刻算是看懂了这一家,在院中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摔门离去。
“你!你们!”
王掌柜的离开只让老布更加毫无遮拦地发泄自己的怒火,他发了疯似地将院子里的箩筐和架子摔得七八杂乱,不知不觉中,步凡拉着阿妈已经退到灶房门前。
“你!你在穆王府做事!你的月钱呢!?”突然,老布似乎想到什么,他那贪婪如狼的目光再次盯上步凡,步凡捂着上衣胸口处往灶房里退着。
老布追着要进灶房,却被阿妈拖住双腿。在他挣扎时候,步凡从灶房里缓缓走出。
阿妈眼里带着万分惊恐,阿妹哭的已经没有力气。
步凡拿着烧着的柴火棍,一步步逼退老布。
“月钱早就换成我们一家人的衣食,没有你我们只会过得更好。”
步凡挑了一根烧得最为热烈的柴火,火焰扭曲着他看向老布的视线,万幸,这一招让老布后退了。
老布快要退出院门,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儿子啊,我也不想啊,那群人拿不到钱就要我的命!你忍心看着你老子死在山郊野外啊!”
老布涕泗横流,声泪俱下,用着不输刚刚打步凡的力气抽打起了自己。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你们过不好,是我的错…”
步凡拿着柴火的手未降一分,喉咙哽咽,“别演了,我们又有多少次见你这惺惺作态的可怜样子,赶紧走。”
老布将自己的脸扇得红肿,见到步凡还不肯可怜自己,似是绝望透顶,他踉跄地站起,等彻底出了院门,他转过身像一只颓丧老狗。
步凡腾出一手就要插上门闩,可是下一秒…
“砰!”老布一脚踹开院门,打了个步凡措手不及。
柴火掉落在地,步凡暗叫不好。
老布毕竟是成年人,他一脚踢开柴火,一手将步凡按倒在地,然后伸出手在步凡下衣里摸索着什么。
“钱呢!钱呢!”他像一只疯狂觅食的野兽,撕扯着步凡。
步凡一嘴吃了个泥巴,门牙也磕掉两颗,想要说话也无法言语清楚。
一边摸索,一边还不忘捶打,刚刚忍受的气,老布倾数爆发。
“够了…钱在我这,想要就就放开我儿子!”在灶房前的阿妈哭诉着。
提及钱,老布终于停手,站起身时候,不忘又踩了步凡两脚。
步凡吃力地抬头去看,“阿妈…”他已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钱袋就放在烟囱口那里,是一个木盒子。”
老布越过阿妈径直走进灶房,奈何烟囱口过高,他又折回从院子里拿了一把竹椅进去,阿妈也紧跟其后。
“阿妈…”步凡的泪水混着鼻腔的血液流在这片土地上。
“放这么高,就怕老子找不到是不是!”灶房内,快要拿到钱的老布还在气急败坏地骂着,母亲一步一挪,走到炉火旁。
“找个盒子真费劲。”老布从竹椅上跳下,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这个布满灰尘的黑褐色木盒。
里面躺着一落灰纸张,老布撑开,却只看到显赫的两个大字。
“这是休书!老子的钱…”
“啊啊啊!”老布还未说完那句话就惨叫起来。
原来是阿妈学着步凡,拿起一根烧着的柴火向眼里只有钱的老布一头闷去。
火焰烧着他野草一样的头发,灼烧之痛让他上蹿下跳起来,摞堆的瓷碗被他劈里啪啦碰倒摔碎在地。
他想拿水浇灭这头顶的火,可热锅热水,刚刚伸入就缩了回去,没办法只好脱下短袖想要将火焰盖灭,这时间,阿妈卯尽了力气将柴火烧着的那端顶在老布的腹部,这下他身上的衣服也被点燃,瞬间,老布就像一个火人。
“院里还有水缸!”老布似乎是抓到救命稻草,拼命向灶房门跌跌撞撞走去,可摸到的,是已经关上的灶房门,还有瘫倒在地顶住木门的阿妈。
“我说过,再敢打我的儿子,我就杀了你…”
“你个疯女人!疯女人!疯…”
火焰烧着了桌案,烧到了房梁。
“阿妈…阿妈…”步思嘶哑着声音,小手奋力拍打着快要冒出火的灶房木门。
“思思,快过来。”心中痛苦如天塌,血泪流淌,步凡嘶吼着。
他竭力撑起身子,爬也似的。
“思思…最乖了…快过来。”泪水浇筑在这片土地,步凡终于站起。
他艰难抱起步思,最后一口气抱着她离开了院子。
院门口有一颗不知道多少年岁的老树,老树枝干黢黑,叶子却还会泛黄。
步凡靠着老树瘫坐着,此刻泪水似乎永远流不尽,嘴唇抿着一线血色,嘴角颤抖,怀中步思身子也因为哭泣过猛抽搐着。
黄昏未至,秋风的萧瑟已来,青要山下要山村,一排排平房中突有一间烟囱升起了浓烟,那烟不是炊烟乳白,而是黑烟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