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之大宋春秋

第3章 身陷囹圄

    这肖先生是两年前与李员外偶遇而相识的。

    那一日正值盛夏时候,午后烈阳似火般炙烤。李员外睡罢午觉,闲来无事,便一个人走出院子,沿着门前的一条林荫大道,闲步向村外走去。

    原野上的庄稼长势正旺,满眼浓绿。李员外走到村口,站在那几株大榆树下,望着起伏的绿浪,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远离官场,索居在这僻静的山村聚落,耳根清净了许多。每日里对着青山大海,还有淳朴的乡人,再不用费尽心机去琢磨庙堂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感觉轻松至极,以为竟是平生做得最无可后悔的一件乐事。

    热风拂拂,青草和野花淡香扑鼻。眼见今年又会是一个好收成,员外不由笑意浮面。游目四顾,这才留意到小河边柳树下的石凳上,正坐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

    那人正是肖先生。员外见他白面短须,一袭青衫,虽看去风尘仆仆,神色有些疲惫,却形貌儒雅,气象不俗,颇觉意外。

    要知道在这近海山村,多是些乡村野老、渔夫农家,像这般样貌的人,实在并不多见。员外不觉有了亲近之意,遂上前主动与他答话。方知这人来自北方宋辽边地,原是到登州府投亲。不成想接连数日寻亲未果,暂无处可去,是以流落至此。

    员外心生恻隐。这几年朝廷里有人不断在撺掇当今圣上,叫嚷着要联合金人灭了辽国。一时间北方边地暗流涌动,宋辽两国要开战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好些胆小怕事的人未雨绸缪,纷纷居家逃往中原,以求躲避战乱和劫掠,想必此人也多半为此故。

    两人在柳荫里攀谈良久,越说越投机,大有一见如故之感。一番话下来,员外更是惊疑不已。这人谈吐文雅,见识广博,竟是一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直至日影西斜,薄暮将至,员外才惊觉和这位肖先生谈了如此之久。又听他说起父母早逝,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居无定所,员外心里不由有了一个小小的算计。当日便邀肖先生到家里小住,再以后便请他做了一双儿女的老师。

    一晃两年多,肖先生教李嫣、李墨姐弟俩识文习字,间或学些拳脚刀枪功夫,极为勤勉用心。员外和老夫人很是满意,宾主之间相处得也极是融洽。

    这肖先生平日里绝少出门,也不见有什么人来访他,闲下来的时候也多是一个人在房中读书、饮酒。别说惹是生非,就连与人口角也罕见。虽说嗜好饮酒,可对于一个男人,这也很难说得上是什么毛病。这样一个人,怎会一下子就成了刺杀金国使臣的刺客呢?

    转念再想,这肖先生也确有些可疑之处。一个大男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绝少与人来往,几乎不出门,怎生不奇怪?

    那日与他相遇,谈得入港,员外顾不得多想,更无从仔细问个来路出身。之后一段时间下来,只觉这肖先生本分持重,踏实得紧,很让人放心,也就不再生疑,哪里还愿多绕口舌,自讨无趣。试想,倘若再勾起了肖先生的伤心往事,岂不是大煞风景?

    而那老夫人一向听从员外的,见这先生相貌儒雅,做事本分,礼数周全,又仪表堂堂,自然也无从反对。可即便如此,千看万想,肖先生也不像是一个坏人啊。两年来一直安安分分,不见有何出格举动,更别说做什么坏事了。

    老夫人思前想后,一时间脑中百念纠结,纷扰如麻,却理不清个头绪,也想不出个缘由。只觉一头冷水泼面,心头像被割去了一块什么,空落落的让人害怕。

    风卷着雪花,在半空里乱舞。李嫣和李墨姐弟两个搀着母亲,神色凄然,默默无声。身上早已冻透,像被投进了冰窟,而心里的寒意更浓。

    冬日天短,眼看着暮色四起,天慢慢黑下来了。呆立许久,几个人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院子。

    李福扶着门框,凝望着重又被大雪覆平的路面,又仰头看了看昏暗迷蒙的天空,抹抹眼角的泪痕,长长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了大门。

    雪,还在不声不响地落着。

    不知哪里,响起一连串急促的爆竹声。

    大雪,是在黎明时分停的。

    晨光熹微,空气清冽。太阳还没有出来,院墙上,几只小麻雀又在那里胡乱蹦跳,李墨此时却全然没了嬉闹的兴致。

    娘三个都是一夜没睡好。老夫人眼眶红肿,神情憔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李福套好了马车,走到老夫人跟前,张张嘴,喉间咕噜几下,却没说出话来。老夫人只摇摇手,说道:“李福,去吧,快去快回,别让我在家老惦念着。”

    “老夫人放心,员外不会有事,”李福默默点头,答道,“一有音信,小人就回来让老夫人知道。”

    看着李福上了马车,老夫人忙又走下台阶,紧赶几步,说道:“李福,多带些银两!”

    “小人知道了,老夫人,”李福一手拿起马鞭,回头应道,“小人先到衙门里探个信,倘是需要银子,到时再筹措想必也来得及。”

    老夫人微微点头,不觉叹口气,又道:“李福,别管花多少银子,也要尽快让老爷回来。”

    李福答应一声,鞭子一甩,马车缓缓出了院门。

    老夫人目送着李福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抬头望天,重重叹口气,自语道:“这年啊,看来要过不安生......”

    李福走后,一整天,娘三个都有些魂不守舍。李墨拿着一卷书,坐在窗前,半天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往年到了这个日子,正是庭院室内扫除干净,备好年货,张贴春联,喜气洋洋,只待过年的时候。可明日就是除夕了,宅院里却看不到半点喜气的景象。下人们走路也都轻手轻脚,比平日里多了十分小心,生怕惊扰了老夫人。

    李墨也想不通:那肖先生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刺客啊。

    之前家里也曾请过好几位先生,却从来没有一位像肖先生这样,让姐弟两个如此心服。

    闲来无事,肖先生偶尔也会说些宋辽之间的掌故。以为大宋和辽国签订盟约,多年和平相处,确是两国人民的福祉。对于坊间传闻的宋廷联金灭辽之策,肖先生很不以为然。说起金人,更认定那是虎狼一般的人物,不值得相交。

    肖先生的这番看法,倒是跟爹爹很有几分相似。爹爹也以为大宋与金结盟攻辽,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澶渊之盟后,一百多年间,宋辽两国边境上“生育藩息,牛羊被野,带白之人,不识干戈(人口增加,牛羊漫山遍野,连白头发的人都没见过打仗)”。而金人野蛮不化,又骁勇善战,连辽人都打不赢他;倘辽国被灭,大宋与金国直接相邻,那时金人来攻,拿什么去抵御?

    李墨小孩儿家,哪懂得这些大道理。肖先生又跟他说,就像邻居家进了强盗,你不去救助邻居,反倒与强盗一起,趁人之危,分抢人家的财物;却不知道唇亡齿寒,待强盗抢劫完了邻居,下一个目标便是你家了。

    李墨这才略略明白些,却也并未放在心上。话一说过,没几天便忘记了,后来肖先生也未再提起。现在想来,那时似已有几分端倪。也许肖先生早存了此心,所以才想去刺杀金国使臣,不让宋金结盟,那也说不定。

    太阳落在窗棂上,书上的字变得恍惚。李墨呆呆地想了大半天,又开始担心起爹爹来。

    肖先生刺杀金人,跟爹爹没啥干系吧。李福去了,就能把爹爹接回来。李墨心中暗想。

    想到爹爹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年,李墨脸上不觉有了几分笑意,眼前也亮了起来。

    李墨已忘了是何时来到这个村子,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宅院,亭台楼阁,假山池沼,高高的院墙,院门很大很阔,周遭古树参天,绿荫遍地。

    不过爹爹很少跟李墨说起以前的事,李墨也不敢去问。偶尔跟娘说几句,娘总是摸着李墨的小脑袋,眼中似有无限回想,悠悠说道:“以前啊,咱家的那个院子可大了......”

    李墨再问下去,娘却是什么也不肯说了,只笑道:“哎,都过去了,还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干啥......”

    正想间,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啾啾叫个不停。李墨放下书卷,信步走出屋去。

    院子里落满了太阳,姐姐李嫣正和几个家人把雪堆到树底下。老夫人沿着墙根慢慢踱着步,不时扭头看看大门外。冷风吹起鬓边的白发,飘飘乱摆。

    “娘!”李墨看见一夜之间,娘的白发像是多了不少,心里一酸,不觉叫出声来。

    “墨儿!”老夫人听见儿子的声音,抬头望过去,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菊花一般的笑容。

    “娘,爹爹不会有事的......”李墨奔到母亲身边,抱住了她的胳膊。

    “老天爷保佑,要过年了,”老夫人喃喃低语,像是回答儿子,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李福这就接你爹爹回来了......”愣了一下,急道:“墨儿,去外面看看,李福回来了么?”

    “娘,我这就去看!”李墨答应一声,起身往院外便走。

    “等等,我也去!”李嫣喊了一声,丢下手中的木铲,跑了过来。一张俏丽的脸上,已然有了几分汗意。

    姐弟两个走到大门外,站在冻得硬邦邦的高地上,向远处极目眺望。

    阳光刺眼,映得地面亮晃晃的。

    门前一条大路白雪覆盖,除了一些鸟兽的足印,并无人行和车马的痕迹。通向村外的道路上,偶有几个路人身影,却是不见一辆车马走来。

    姐弟两个都不说话,只是紧盯着远方的大路,焦急的神色显露在脸上。

    太阳渐渐升高了。许久许久,大路上再无人经过。姐弟俩也看得累了,互相望了一眼,垂头丧气地走回院子。

    吃罢午饭,姐弟两个又早早候在门外。可直到太阳落山,鸦雀叫着归巢了,还是没看到李福的身影。

    晚饭吃得很是沉闷。对着满桌的菜肴,娘三个都是毫无胃口。勉强吃了些,姐弟两个又跑到门外守候。老夫人放心不下,不顾姐弟两人劝阻,也跟了出来。

    暮色沉沉,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娘三个站在大门口,眼见着周围的景物一点点没入黑暗中,李福依旧踪迹全无。

    身子已经麻木,脚似乎也没了知觉。老夫人看看身边的一双儿女,跺了几下脚,轻声说道:“我看那啊,今李福八成是不回来了,这大冷的天,咱们先回屋吧!”说罢,叹口气,一张脸阴沉得像是堆满了黑云。

    “墨儿不回去,我要等爹爹回来!”李墨撅起了嘴,小脸已冻得有些发紫。

    “墨儿,先回去吧,”李嫣双手搓着面颊,柔声说道,“这么晚了,爹爹今日怕是不回来了......”

    “嫣儿姐......”李墨叫了一声,小嘴一歪,眼中闪亮,那眼泪就要掉出来了。

    “墨儿,回去吧......”李嫣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牵起了弟弟冰凉的小手。

    娘三个默默无语,低头走进院里。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空旷的大路上,只有风声呼啸。

    夜风吹动窗纸,呼呼有声。娘三个坐在桌前,凝神望着晃动的烛光,心神不定。灯花摇曳,发出啪啪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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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风声不绝,还是听不到任何车马之声。炉中的炭火将要烧尽,娘三个都有些困倦了。李墨两手托着腮,不时点一下头,眼神早已朦胧。

    “都去睡吧......”老夫人往炉中加了一块大木柴,站起身来。

    姐弟俩愣过神来,抹抹唇边就要滴落的涎水,一起看向母亲,使劲揉着眼睛。

    “瞧你俩困的,别等了,睡去吧......”老夫人望着姐弟俩,目光慈爱。

    姐弟俩还未站起来,却听得辚辚的车马声在风中忽地响起,很快就到了院门外。随着长长的一声马嘶,大门猛地被人擂响。

    娘三个相对而视,都是又惊又喜。李墨瞬时倦意全无,一个箭步跳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抢先冲了出去。

    冷风如刀。昏暗的灯笼光照下,李福脚步踉跄着跑了进来。

    他头巾歪斜,满脸灰尘,嘴上还起了好几个大泡。一眼看见老夫人,便扑通跪倒在地,失声喊道:“老夫人,老爷被关进大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