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二十九分，店里来了一个人。

    这家店的生意并不算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惨淡。这也许是因为现代人更喜欢工业化的产品，也许是因为这家店很偏，也许是因为老板服务态度差，看上去很不靠谱，并且不爱吃海鲜和香菇。

    总而言之，在晚上十点二十九分之前，没有客人光顾过这里。

    连明伸了个懒腰，他的下一个动作将是跳下老板椅，然后关门收店。在过往无数个没有客人的晚上十点二十九分里，他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就在打烊前的最后一分钟里，一个客人推开了门。

    “准备打烊了，您请明天再来吧。”连明说。

    连明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说话的声音空虚而轻微，仿佛无根浮萍一般飘荡在空中，只要一阵呼吸就能搅碎。

    他坐在木柜台后的一张老板椅上，大半张脸从一件厚卫衣的兜帽中浮现出来，苍白瘦削，眼圈肿大，嘴唇没什么血色，一脸大病久不愈的酸苦样子。

    但与来访的客人相比，连明的形貌实在算不上独特。

    这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十分醒目的浓粉色衬衫，右手提一只超大号的黑色垃圾袋，里面沉甸甸的。

    这位不速之客长得很平凡，以至于到了令人惊奇的地步。他的脸庞就像是全人类面孔的平均值，导致任何一个人都很难对他的外貌进行有特点的描述。

    穿着粉衬衫的男人并没有接受连明的逐客令，他说：“老板，我听说你能提供鉴定物品的业务。”

    男人的语气十分奇怪。他带有一种奇怪、仿佛口音的语调。如果非要形容的话，简直就像是一个初学汉语的外星人在说话。

    听到男人的问句，连明往椅背上瘫得更深了一些：“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确实可以提供两种超能业务，包括未知物品的鉴定和损毁物品的修复。

    “不过，第一，我的服务是作为赠品附带的，你要在我的店里买一样东西，或者卖给我一件东西；第二，我这里十点半打烊，而现在已经......”

    他瞄了一下电脑屏幕，“已经整整十点三十一了。”

    “远来是客，哪有赶客人的道理？”男人把黑色垃圾袋放在柜台前，“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

    他在袋子里摸索了几秒，翻出一件东西，放到柜台上：“这就是我想卖给你的东西，同时也是我要鉴定的物品。”

    一张傩戏面具。

    这是一张古朴含韵、狰狞粗犷的彩绘木制面具，它红黄间黑，色泽丽润，前额和双颊饱满凸出，粗鼻皱起，尖嘴大张，生动描绘出一个怒目圆瞪、龇牙咧嘴、似人似鸟的形象。

    面具的制作者水平无疑十分高超，以连明在店里历练多年的见识，也很难从记忆中挑出比这张面具更有味道的作品。

    连明将双手撑在柜台上，足足观察了半分钟，才稍显迟疑地开口道：“依我看，这应该是一副专门用于傩戏表演的面具，但面具上究竟是哪位人物，我认不出。”

    男人说：“这张面具画的是伯奇。”

    “伯奇？”连明皱着眉头想了想，“那个古代传说中被继母污蔑、生父流放的大孝子？还是那只吞食噩梦的鸟？”

    男人说：“自然是死后化成的伯奇鸟。小老板，这你应该不陌生吧？”

    连明点点头：“伯奇鸟是传说中一种可以食梦的神兽。

    “《后汉书·仪礼志》是这么写的：‘......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每逢腊月初七，皇家都要举办一次大傩祭礼，戴上特制面具，召唤十二神兽以驱赶各种鬼疫。伯奇就是十二兽之一，具有吞食梦疫的能力和职责，谓之伯奇食梦。”

    他一边看着电脑屏幕，无耻地照着百度上查到的文献复读，一边往前俯身，假装想要把面具看得更仔细一些。

    但实际上，他状似无意地将左手轻轻搭在了面具上，悄无声息地发动了自己的超能力。

    是的，这是一个拥有异能的世界。

    而连明作为一个平平无奇、与人为善、按时如厕、依法纳税的小老板，拥有一项异能也是一件很合情合理的事。

    连明所拥有的能力，被他自己命名为【不求甚解】。

    这是一种可塑性极高、功能繁杂的异能，可以说千变万化、妙用无穷。

    然而，本着不求甚解、得过且过的人生宗旨，连明至今只开发出两种妙用，分别对应两项超能业务：物品鉴定和物品修复。

    现在，连明就在对伯奇面具使用【不求甚解】的第一种妙用。他一边鉴定，一边不动声色地对男人问道：“你这东西怎么来的？我这可不要来路不正的东西。”

    “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重要的是它将到何处去。”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正规营业，可不要来路不正的东西。”

    “既然老板你刨根问底，我就只能说实话了。这面具是我昨天在地铁站的公共厕所门口捡的。”

    “你说是昨天在秦始皇陵里挖出来的都更有说服力啊！”连明的内心在呐喊，他对男人摆出一副“能不能多花点心思敷衍我”的表情，默默收回左手。

    【不求甚解】的鉴定居然失效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面具是一件远远超出连明所能理解和认知的物品，以至于他的能力不足以探知到这张伯奇面具的任何信息。

    连明的余光瞥向柜台前那个男人，他的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对这次交易成竹在胸。

    陌生的男人，卡点的时间，未知的面具......这些是都麻烦的代名词。

    连明是一个谨慎的人，这句话的准确表述是：连明是条懒狗，他不想主动招惹未知的风险。

    无论男人怀着何种目的，试探也好，销赃也好，借机生事也好，这种级别的物品绝不是连明足以染指的。

    于是，连明有气无力地对男人摆了摆手：“这物件我吃不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顺便提一句，现在已经超过营业时间十分钟了。”

    说罢，双手对男人做了个往门外虚推的赶客的动作：“这位先生，守时是一种品德，而我一向是一位道德情操高尚的良好市民。为了带动周边区域的公序良俗进步，给周边居民朋友做好表率，我三年来一直恪守着准时下班的优秀准则，风雨无阻，寒暑不易。请你自重一点，不要再让我破戒了。”

    交易被拒绝了。奇怪的是，男人并没有表现出恼怒和失望。

    他挂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像一个在电视剧第一集就与主角见过面，但由于剧情必须暂时退场，要在最后一集才会再次现身的幕后反派。

    他的笑容仿佛在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把面具收回了袋子里，对连明说拱拱手：“山水有相逢，小老板，我们有缘再见，祝你好梦。”

    说罢，他提起那个硕大的黑色垃圾袋，走出大门。他的动作有种说不上的不协调，别扭得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外星人。

    “祝我好梦？......要是我真能做梦就好了。”

    连明的上半身倚在柜台上，他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粉色身影，轻声嘟囔道。

    凡人皆有梦，可作为一个服务态度差，看上去很不靠谱，不爱吃海鲜和香菇，同时兼职老板和超能力者的人，连明不会做梦。

    他关了灯，锁上门，离开店铺。十点五十二分，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十一点半，他准时躺在床上，即将入眠。

    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关了床头的夜灯，闭上双眼。

    然后他睁开了双眼。

    四周是一团流动的......马赛克？

    他站在一片混沌里，无数灰白黑的小方块被分割成无限小的部分，彼此之间碰撞运动，呈现出一种粘稠的、雾状的流动质感，包裹着连明周围的所有空间。

    “怎么回事，我终于疯了？”

    连明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突然，马赛克雾变得稀疏了一些，这让连明得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在迷雾的尽头，一个人影的轮廓缓缓朝连明走来。他微微驼背，右手似乎提着一件巨大的包裹。

    “难道是来送礼物的圣诞老人？”连明自言自语道。

    “很可惜，现在是九月份，圣诞老人还在放假呢。”

    一个声音从马赛克中传来。人影穿过稀薄的雾气，露出了具体的样貌。

    这是一个驼着背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十分浓艳的粉色衬衫，在黑白灰三色的马赛克背景中显得分外醒目。

    他提着一个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脸上戴着一副狰狞夸张的傩戏彩绘面具，龇牙咧嘴，半人半鸟，像极了传说中的神兽伯奇。

    而在看到男人的那一刻，连明就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他就像没有了鼠标控制的游戏角色一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粉色衬衫的男人没有停下脚步，他还在靠近，一步两步，似魔鬼的步伐。他面具上的面部彩绘恍若活物一般隐隐流动，那张似人似鸟的脸庞浮现出一种既玩味又崇高的神情，仿佛一个看着人类跌进深渊的神明。

    “小老板，我说过我们有缘再见的。”

    男人左手从黑色垃圾袋中掏出一副一模一样的伯奇面具。他终于走到了连明身前，不紧不慢地套在连明脸上。

    连明的视野被面具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失重感。

    他仿佛误入了广袤无垠的宇宙一角，在虚空之间悬浮，不知上下，无所依存，只能听到耳边传来粉衬衫男人的声音。

    在连明的耳边，男人的声音突然褪去了猥琐，变得清厉冲霄，气灌四方，如老凤鸣啼，苍龙烈啸。

    他似吟似唱，如祷如歌，像是在作一手勾连天地、响彻古今的大赋。他念道：

    “庄蝶难飞逍遥路，黄粱枯朽作烂谷。

    “烛龙入噩千古冷，敢请伯奇食梦乎？

    “可爱的伯奇鸟，幸运的伯奇鸟，小小的伯奇鸟，欢迎来到属于伯奇鸟的乐园......伯奇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