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奇游戏

32 病人与签名(完)

    这里是医院的大厅,高悬的灯光把墙壁打出黄昏的颜色。

    无数长着触肢的小圆球奔走翻滚,穿梭于墙体和服务窗口之间,就像一张流动的信息之网。

    而在大厅的正中,有四人早已站立多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两男两女,三人穿着病号服,一人则披着医生的白大褂,发型各异,老幼不一,面色相悖。

    绿头发的老太太环视大厅里仿佛不知疲倦的圆球,目光最终落在服务窗口上。

    她冷哼一声:“终于还是要分出生死了。”

    “前提是那位……那位‘慎先生’能够到达这里,并做出正确的选择。”

    黄发小儿推了推眼镜,说道,“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口中所谓的‘正确’,也不过是有利于我们的选项而已。”

    “慎先生没问题的!”红头发女孩元气十足地握拳于胸,不知道是在给自己还是给连明打气。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没有参与到对话中,他面色凄苦,嘴里不停念叨着:“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咔嗒——

    大厅中传来开门的声音。

    一个狼狈的身影从一楼步梯间的门里钻了出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副已经被染黑的口罩,穿着破破烂烂的病号服,衣服和皮肤上沾满了被浓烟熏入味的痕迹,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混合臭味。

    连明摘下口罩,用不干净的病服内衬擦了擦更不干净的脸庞,发现了在大厅里摆着造型的四人。

    “开趴不叫我是吧……”连明扶着墙壁,看向从各自楼层聚集在一起的四人,“合着就我一人没有硬币呗。”

    甘太太说:“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枚。”

    皮童童说:“为了这个重要的时刻。”

    辛小姐说:“喵?”

    费大爷说:“吾命休矣……”

    甘太太一脚把费大爷踹翻,对连明道:“你知不知道该怎么用那支药?”

    “很简单啊,把那只药用了就行了。”

    连明说着些无谓的废话,走向了医院里唯一一处接收纸质文件的场所,位于大厅正后方的服务窗口。

    他排着队,等前一位小圆球交接好文件,才走近窗口。

    “您好,我办理一下出院……哦不是,我来换取特效药。”

    前台光头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早有准备地从柜台下拿出一管透明的药剂。

    他交给了连明:“直接口服,药到病除。”

    【主线任务已完成:获得五位病人签名,换取特效药】

    【主线任务已变更:使用特效药】

    连明盯着手中这管像开水一样没有颜色的液体,突然一笑。

    他看着光头问道:“我还没把同意书签名给你看呢,怎么就把药交出来了?”

    光头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相信有病人敢在这种事情上弄虚作假,既然你向我换药,那么一定已经集好了签名。”

    连明说:“我倒是有另一种解释。比如说……你对我在这座医院经历的一切了如指掌。”

    光头摇摇头:“我从来没离开这里,怎么可能知道你见过谁。”

    “你当然不用离开这里,就像大脑不用离开头颅,也能通过神经感知到皮肤上的冷暖触痛一样……”

    连明看着那些小圆球,它们长着细长的触肢,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信息。

    它们拿着从窗口递出的文件,分散入整座医院,不知去向;又带着不知从哪里收集到的文件,归交给窗口。

    它们就像一个个……神经元。

    连明隔着窗口,说:“你是第六个病人,最高级的神经中枢,脑。”

    光头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提醒道:“快把药用掉吧。”

    “是要用掉。”

    连明点点头,拿起药剂,“但怎么用,给谁用,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说到底,这管药到底是什么呢?到底要让谁来喝下呢?”

    他伸出一根手指,“先说第一个问题吧,这管药是什么。

    “这个医院的本体,那个胃癌患者,曾经接触过一种疗效不稳定的基因靶向药。

    “我一开始以为我需要换取的药物就是这个靶向药,但这说不通。患者使用靶向药应该是一种现实情境下的行为,而我获取药物是在一个基于他的心灵世界构造的医院中完成的。

    “这两个世界并不能实现物质沟通,不可能因为我在这里兑换了药物,他就能凭空获得靶向药。”

    “所以说,我手里的药只是一种意象,一种象征,一种隐喻。”连明看着药管,“这不是靶向药。”

    连明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个问题,这管药要给谁用?”

    他指了指自己:“最简单的想法是……我来用,因为我是这场游戏的主角。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人之常情,同意书在我身上,游戏一开始的旁白也是在我耳边响起的,无论怎么看,我都是那个需要特效药的病人。

    “但只要随着剧情深入,我一旦开始认真考虑医院和患者身心的映射关系,就会发现……我本质上只是在扮演‘慎先生’,一个代表五脏之一的病人,并没有比其他病人更特殊。我有什么理由服用特效药呢?

    “你知道我已经对任务中特效药的功用产生怀疑,所以你……借机把我引到了负一楼的太平间。”

    连明说:“我实在不相信……一座普通的电梯能有自我意识,因为这种设定太没必要了,与癌症患者的身心状况没有可以对映的关系。所以我也不相信,那把卡着电梯门的椅子是被电梯自己处理掉的。

    “可是,还有谁能处理掉那把椅子呢?不是病人,不是医生,总不能是步梯间里的巨蟹怪吧?”

    连明指了指周围的神经元球:“只有一种可能,是它们把椅子搬走的。进一步来讲,电梯能去几楼……也能被它们操控。比如说——能够在楼层间穿梭的电梯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神经元?

    “如果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当我准备来到一楼的时候,硬币恰好被消耗光。因为不管我怎么做,你都可以操控硬币消耗的数量。”

    “你的想法很有创造力。”光头说,“但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负一楼呢?这只会让你见到斯塔玛可,使你获得更多的线索。”

    “因为你想误导我。你想让我以为,将要死去的斯塔玛可医生,才是这瓶特效药使用的对象。”

    连明感叹道,“斯塔玛可医生是多么完美的误导选项。她比所有人都特殊,虚弱将死,还躲在一个看起来就像是隐藏剧情的楼层里,等待我的拯救,简直像个为英雄量身打造的公主。”

    光头看着连明,终于还是承认了:“但看起来你没有被误导。”

    “还是那个问题。”连明说,“我在这座医院所做的一切,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映射或隐喻,不可能真正影响到现实。即使我救活了斯塔玛可医生,也不能对胃癌患者的病情有所改善。”

    “既然你把医院和患者所在的世界切割得那么清楚,这岂不是说,你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光头冷冷地说。

    “不不不……”连明说,“这管药只是一个决定。药从来都保管在你的手中,它本就是为你准备的。而你的决定……才有意义。”

    这一刻,光头仿佛永远不会动摇的冷面,才隐隐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不在五行之中,不在五脏之属,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头发,更没有极端的情绪。你永远在接受信息,然后发出信息。你是脑,或者说,你是患者理性思维的象征。”

    连明指了指大厅里的四人,“而他们,包括我的原身,身处五行五脏,蕴五情五色,是身体和感情,或者说,是‘求生本能’的象征。

    “你把他们分散在各个楼层,实际上是为了削弱这种本能对你决策的影响。因为你觉得,不使用靶向药才是正确的选择。”

    连明拿出了签着五人姓名的回执:“所以重要的其实不是药,而是签名。这意味着患者所有的求生本能,都同意了‘用药’。这个药,不是我手里的药,而是现实中那个具有很大风险的靶向药。”

    光头叹了口气,他站起来,说:“你的推理完全正确。重要的不是药,而是签名。如果你把签名交给我,就意味着求生本能压过了绝对理智。作为大脑,我将选择使用靶向药。”

    他盯着连明:“但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这药不重要,所以你只要使用了它,不管让谁喝下,你都算完成了任务。”

    连明说:“也就是说,要不要把回执交给你,其实跟主线任务无关。”

    “所以你……真的要把回执给我吗?”

    光头进行着冰冷而理智的分析,“你应该清楚,靶向药的疗效有多不稳定。与此同时,他的费用也是惊人的。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很多为了治病而家贫人亡的例子。而如果我不选择用药,至少还能保住家庭的经济条件。”

    “我也不知道。”连明说。

    他把手里的回执放在柜台上:“我还没有自负和强大到……决定一个素未谋面的病人的命运。”

    他把药剂打开,随手抱起一个神经元球,将药水灌进它的嘴巴里:“用药也好,等死也好,生死由命亦由你。你是大脑,你说了算。”

    【主线任务已完成:使用特效药】

    “但是……”连明把空空的药管压在回执上,安抚着怀中发出“咕咕啦啦”不满叫声的神经元球,指了指大厅里的四个人,

    “他想活着,他的肉体想活着,他的灵魂更想活着,这也没有错。

    “而他的家人,他的女儿,他的妻子,她们也想他活着,这更没有错。”

    光头的脸上出现了某种迷惑和茫然,他一言不发,盯着窗口外的回执单。

    连明说:“我曾经……也是一名病人。每天晚上,我都会进入一个黑暗无知的牢笼里。如果说癌症就像天边将近的暮色,那我就相当于活在一次又一次的日全食里。

    “我也想过一了百了,但我最后还是放弃了,可能是因为怕死吧。”

    他看着光头:“怕死者求生,求生的意志,也许才是所谓的特效药,能帮助我们走出死亡的良夜。”

    言尽于此,连明不再说什么。

    他转过身,医院的大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门,又或者说,它从来都在这里,只是梦中人从未意识到。

    大厅里的四人已经不见了,那些神经元球也不见踪影。他又回头看向服务窗口,光头也消失在柜台后面。

    连明走出医院的门,外面是一片马赛克般的混沌。

    他回身望去,那座医院已经消失了,只有一片流动的马赛克。

    这些马赛克像海市蜃楼一般,组成一幅立体的动态画面。

    夕阳将没,残辉透过窗户打在灰白的病房里。

    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穿着病号服,收回了窗外的目光。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将他扶上轮椅。她推着男人,走进病房尽头的电梯。

    电梯在2楼停下,他们出了电梯,进入一间房间,它外面的牌子上写着用药手术准备室。

    护士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