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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长青还有心思打趣,“你这么无喜无悲的,不如干脆出家当尼姑去。”
怀嬿踹了他一脚。
“长青哥,你说这皇宫有什么好?”
长青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很认真地看着她说,“不知道。”
“四面都是那么那么高的墙,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却想着进来。”
怀嬿笑了一声,又伸了个懒腰。“不过好歹我们过几天就能出去喽……”
长青弹了她一个脑瓜镚,“不想你那小王爷了?”
怀嬿也没计较,只是接着他的话说,“想啊,想想就好嘛。”
可惜这小王爷注定是不准怀嬿只想想他而已了。
隔了几天,怀嬿他们要回戏班子的时候,却忽然有宫人来传,说是过两月便是小王爷寿宴,还要请他们在宫中多留些时日,届时唱上一段。
怀嬿听愣了,“可是那裴力士不是失足落水了?如何再演得?”
“端王爷已安排了别的人顶他的位置了。”那宫人低眉顺眼地回答。
怀嬿哦了一声,满肚子气和长青一道回了先前住的偏殿。
“我看这王爷像是在耍我们玩儿呢!”怀嬿把包袱往地上一贯,“早不说晚不说,临走了却让我们留下来。”
“不是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怎地出了个仇人呢。”
怀嬿嗐了一声,“我是喜欢他呀,但是我喜欢与不喜欢,和留不留下有什么关系。”
“你倒是舍得。”长青揶揄她说。
“本就是这个理。”
怀嬿想,喜欢难道不是放在心中就好?
明知不可能留下来,又何必去做无谓的妄想。
就算是真的喜欢到了要命的地步,那也不可能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说,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喜欢我,要一辈子白首不分离。
话本子里写写的东西,放到现实又怎能成真。
她只是怨,也不知怨谁。
或许是怨那王爷给不了她爱却还要将她拘在深宫里?
好像不算。
他也许真的只是想听听戏文呢。
那又是怨什么,怨自己明知得不到却放不下?
怀嬿摇摇头,又觉得不是。
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怨没有在恰好的时机抽身离开,怨自己看到了后来的秦疆,渐渐磨灭了那个拥抱的温暖。
在黑暗里浸淫过的人一旦触碰到了光亮,再让她沉入黑暗,那便是撕心裂肺。
后来的两个月里,秦疆时常来找她,怀嬿能逐渐感受到他对她的不同,只是秦疆越是这样,她就越害怕。
等到了他生辰的那一日,怀嬿才知道原来顶替裴力士的那个正是他。
这一场戏她唱得颇有压力,先不说高位上皇帝和太后几欲喷火的眼神,单单是秦疆,就让她直流冷汗。
夭寿哎!怀嬿心里叫苦连天,若是早知道秦疆要来唱裴力士,她是万万不敢演杨贵妃的。
那又能怎么办呢?
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开了腔便不能罢演。
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唱下去。
待唱完了,她与长青都垂着手站在一边,对视一眼都从两人眼中看到了凝重。
“老四,”皇帝终于隐忍着开了口,“你今日这出是什么意思?”
秦疆倒是面不改色地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皇兄,臣弟只是为了圆年少时一个梦。”
皇帝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约莫猜到了一些,不太愿意继续听秦疆说下去,可秦疆却偏要说。
“臣弟想娶……”
娶谁?怀嬿心里有些悲哀。
在皇宫多留的这两个月,她多少也被太后旁敲侧击了几回。
太后说秦疆待她不像别个,是因为她像极了一个人。
于嫣。
那个太后娘家死去的娇小姐。
一双杏眼,笑起来月牙弯弯的,露出两颗虎牙,也喜欢唱戏。
尤其喜欢《霸王别姬》。
怀嬿当时就明白了,难怪化了妆他们都说像,难怪卸了妆又都说不像。
她又想,秦疆抱她的时候,喊的到底是“嫣嫣”还是“嬿嬿”呢?
若是嬿嬿没像嫣嫣那样不愿作势最后的自刎,恐怕早就泥销骨了。
怀嬿抬起眼睛看了看那抹风姿绰约而坚毅的背影,又不禁心里笑话他。
为了一个早就死掉的人,一个假的嫣嫣,何至于此?
如果她是嫣嫣,只怕感动得眼泪都能淹了黄泉。
……
只可惜她是怀嬿,是被当成替代品的伶奴,而不是受到偏爱的小姐。
秦疆的话没能说完,太后的九节杖一声一声愠怒而急促的“笃笃笃”打断了他。
“她不是于嫣!只不过是一个戏子,老四,你太让哀家失望!”
怀嬿听见太后的怒斥声,把头低得更低了,眼睛与地面平行,这才没让滚出的眼泪打花了妆面。
是啊,只是一个戏子。
后来他们都说了什么,怀嬿没仔细听。
她只是看到那个一袭白衣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小王爷跪下了。
她站了多久,秦疆也跪了多久。
到最后还是皇帝实在看不过眼这一场闹剧,拂袖而去。
怀嬿拉拉长青的袖子,问他,“哥,怎么办?”
长青摇摇头没说话。
怀嬿急忙松开他的袖子,因为她看见秦疆走过来了。
秦疆抿了抿唇,停在了她身前。
“本王会娶你的。”
怀嬿汗颜,勉强行了个礼,又挤出一抹笑。“王爷抬举了,奴今生是没这个命,只望莫要坏了您与万岁爷的……”
秦疆垂了垂眼帘,看上去有些失望,“为何你总是与我说这些客套话?”
怀嬿见状心里似乎刺痛了一下,只是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还是与他和稀泥,“哪有的事,奴本性如此,见了贵人自然是要奉承几句的。”
秦疆没听她鬼扯,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挫败着走了。
他觉得面对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怀嬿,自己怕是无法撬开她的心。
怀嬿鼻子里出了口气,忽然也有些后悔爱上这么一个人。
“你说怎么会有人愿意娶一个相识不到两月余的戏子?”
长青拍了拍她的头以示安慰,“或许是一见钟情。”
怀嬿冷冷看了他一眼,苦大仇深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屁。”
真要一见钟情,还能趁她唱个戏的功夫就想置她于死地?
怀嬿向来不是什么小气的性子,她当初喜欢上秦疆就没指望他也能喜欢她,更别说是娶她了。
只是当秦疆真的要以娶她的名义,来弥补那个仿佛在心里缺失了但又永远存在的女孩时,她忽然觉得秦疆的爱挺恶心。
那天之后,怀嬿和长青都以为没几天他们就会被赶出皇宫,谁知半月过去了,皇帝和太后似乎也没什么动作,倒是秦疆日日往这小偏殿跑。
“你说他怎么就不愿意放过我?”怀嬿气得一脚踹上庭院里的石凳子,“他知不知道我每天对着他这张脸扮笑有多累啊?”
长青不太明白为什么怀嬿这么爱秦疆,却死活不愿意嫁给他。
他说,“嬿嬿,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奇怪的。还挺任性。”
怀嬿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反问他,“我哪奇怪?”
长青把刚刚想的又给她说了一遍。
怀嬿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哪一句刺到了她,眼底似乎有水光泛出。
她抬头看了看屋檐的一角,里面有个空了的鸟巢。
“我要的是爱,不是施舍。”怀嬿如是说。
长青还是不明白。
怀嬿问他,如果心悦的女子愿意嫁给他,他高不高兴?
长青说高兴。
那如果她只是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呢?怀嬿又问。
长青木木地盯了她半晌,还是艰难地点点头。
怀嬿也被他这个反应打得措手不及,“哥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长青摇摇头。“我不奢求能娶她,不过若是她愿意嫁我,无论如何都是极好的了。”
怀嬿听了先是说他天真,而后又气得直骂他蠢。
九十月份进的宫,如今已是一月了。
怀嬿从没过过上元节,自然也不感兴趣。
只是忽然有一天,秦疆却想带着她同游。
怀嬿起初死活不同意,周旋了半天却还是拗不过秦疆的倔性子,她连皇帝和太后都搬出来了,只是秦疆却像是完全不在乎一样,没法,她只得答应。
长青看着怀嬿画妆,问她,“你每次出去见秦疆都要这样,不累吗?”
怀嬿提笔的手顿了顿,而后继续勾勒眼角的上扬。
“那有什么办法呢。”她苦笑。
长青没接话,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衣料的摩挲声。
“你真的很奇怪。”长青好久才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一句话,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词不达意,又补了一句,“真的真的很奇怪,非常奇怪。”
明明那么在意秦疆,在意他的喜好,在意他说的每一句话,却从来不表现出来,也不告诉他。
他想劝劝怀嬿,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长青这么一大串的话总算是引起了些怀嬿的注意,她歪头看看他,却没像上次一样问他哪奇怪,“或许吧。”
那天晚上的京城很热闹。
华灯初上。
满街游人,火树银花,画舫的灯光星星点点,在湖面上交织成一片。
只是怀嬿看着远处表演的戏班子,却总是回想起噩梦一般的过去。
上元节对她而言不陌生,只不过她总是站在戏台上的那个。
每年上元节的前几天,主家的鞭子格外重,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她想起在戏班子里的场面,不由得打了个颤。
秦疆叫她“嬿嬿”。问她“可喜欢这上元节?”
怀嬿答不上来,她不知道秦疆叫的究竟是“嫣嫣”还是“嬿嬿”。
她听太后说过,于嫣每年上元节都吵着要弄成这副扮相,拉着秦疆去看孔明灯,看珧河里的莲花水灯。
怀嬿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到一个小商铺前面,忽然看到一柄匕首。
手柄上的穗子竟与端王府里剑上那把差不多。
秦疆看她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问她,“可是想要这个?”
“不是,奴是看着府里那剑上的穗子和这柄匕首上的倒是有些相像。”她随口一答,却不料秦疆较了真。
“是它像端王府里那一把,不是端王府的像它。”
怀嬿一愣,知道这是秦疆在敲打自己别太任性。
可她偏不。
“王爷说的是,不过相像的东西实在太少,奴又看它甚合眼缘,不如赏了奴吧?”
她笑着看向秦疆,眼角弯弯的,一双眼里映着一个人,那人身后是满天星河。
秦疆只看了一眼便逃也似地别开目光,付了钱就将东西胡乱塞给她。
怀嬿接了东西,却没多高兴。
她就跟着秦疆身后走,一直走到了七星桥上。
七星桥横跨珧河,底下皆是画舫流连。
秦疆忽然停下了,站在桥上平视着前方,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问怀嬿,“你为何不愿嫁与本王?”
怀嬿却是从容道,“王爷说笑了,怀嬿不过一介奴籍,如何配得上您?”
“先前你分明不是这样的,”秦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毫不掩饰地直直看着她,“你能在那个长青面前那般肆意,为何我却不行?”
怀嬿不动声色的抽回手,也干脆摊开了和他说明白,“那大抵是因为,长青与您是不一样的吧。”
秦疆看着她,眼神有些冷,“哪里不一样?”
怀嬿抬抬嘴角,明知自己这样不知死活却还是执意想求一个答案。
她反问他,“王爷又可曾分清过奴与于嫣小姐?”
果不其然,她惹怒了阴晴不定的端王,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虽然一大部分没打到脸上,可脖颈处那道被藏起来的、蜿蜒狰狞的伤疤却还是隐隐作痛。
怀嬿却笑得更开心,“王爷你看,这就是你的答案。”
“我可比王爷分得清楚多了。”
“我从来就不是于嫣,甚至不是你眼里的怀嬿,”她沉默几秒,
“不过是你拼命想要弥补却永远抓不住的遗憾。”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怀嬿摸爬滚打十几年练成的厚脸皮,此时居然不太顶用了。
她忽然不想再曲意逢迎,也不想再用车轱辘话逃避。
怀嬿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快意地提着衣摆走上了桥的那一端,袅娜的身形逐渐隐没在阑珊的灯火里。
秦疆忽然有些后悔了,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不带留恋的高傲的背影,似乎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恍然间竟真是看出几分杨贵妃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