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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长青待在伶人坡下,一待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的第二年,秦疆就连新人都娶好了。
长青收到喜帖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当时是又气又怒,似乎是觉得秦疆这么做辜负了怀嬿。
他后来终究还是去了喜宴,也见了新娘子是什么模样。
一日新娘不揭盖,二日新人共迎宾。
他去的是第二日。
新娘是户部侍郎家的庶女,模样不算出挑,周周正正的,身上是那种小家碧玉的气质。
不爱唱戏,与怀嬿也无半分相像。
长青起初是不敢相信的,不信秦疆会找一个如此普通的女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做了正妃。
当年于嫣没来得及得到,怀嬿求了一生求不来的东西,却被秦疆如此轻易地拱手送给另一个人。
“你喜欢她?”
长青尽力装成无意的样子。
秦疆应了一声,“不算,只是愿意和她搭伙过日子。”
但看向那女子的眼中满是温柔与平和。
“为什么?”他很勉强地控制住自己的声调,让它看上去趋**缓。
“执念放下了,自然便是应当如此。”秦疆斟酌着给出回答。
那怀嬿呢,怀嬿算什么?长青想狠狠揪住秦疆的衣领质问他。
只是他不过是闷了一口酒,嘴一张合,就变成了淡然而疏离的几个音节。
“百年好合。”
“嗯,百年好合。”秦疆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不太走心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觥筹交错间,长青撇到当初秦疆挂在腰上的那把笛子依已然替换成怀嬿自尽时用的匕首。
玛瑙松石银流苏。
大红的光亮下晃得他眼睛有些刺痛。
长青从小跟着戏班子,自是也学过些功夫。
探身轻轻一捞,便把匕首从秦疆身上勾了下来。
秦疆只觉得腰间空荡了一瞬,回头却见长青拿着怀嬿的遗物笑看着他,“既是有了新人,这旧人的东西就莫要再留着了罢。”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长青,仿佛要把他看出个洞来。
“死过人的东西,留在你这王府里也是晦气。”
秦疆看着长青,眉毛拧了又平,终是松了口,“你若要,便拿去吧。”
长青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看上去却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开心。
他想,秦疆是真的不爱怀嬿了。
他又抬头看看笑意盈盈的新娘子,忽然脑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念头。
为什么他的新娘不能是怀嬿?
为什么怀嬿是第二个,不是被他爱成执念的第一个,也不是如今相敬如宾的第三个?
她苦了一辈子,用最苦的三个月,更甚至用命让秦疆放下了执念,却给后人乘了凉,做了嫁衣。
他替她不平。
不知就这么想了多久,长青吸了吸鼻子,他看看满座喜气洋洋的宾客,觉得自己再待一秒或许都要发疯,于是只得悄然离席。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恍恍惚惚之间好像又见到了怀嬿。
长青伸出手,想着抓住她的一片衣角也是好的,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她。
他笑了笑,又忽然哭了。哭得像个小孩一样,撕心裂肺,昏天黑地,像是要呕出了自己的心肝,把自己里里外外吐干净只剩下一副臭皮囊。
仿佛他这么一哭,怀嬿就能回来了。
长青红着眼看面前的怀嬿,重重叠叠地看不真切,像是一场大梦一样。
他问她,“你来做什么?”
怀嬿似乎迷茫了一瞬,随后又没什么感情地回答他。
“孟婆说,尘缘未了,不得往生。”
“怎的前两年不想着来了了这尘缘,倒是今日来了?”
长青揶揄她,一如她当年对他说,“人嘛,活着要有个盼头”。
怀嬿淡淡看他一眼,“过了两年多的奈何桥,今日才轮到我。如今已是喝下了孟婆汤,只望了了尘缘早日投胎去。至于你是谁,我早已是不知道的了。”
“我是你老相好。”长青迷迷瞪瞪地逗她。
怀嬿哦了一声,打量他一番,像是要记住这人的样貌,之后飘飘地又往城内的方向远去了。
只留下一句:“尘缘已尽,来世相会。”
长青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仿佛眼里还留着那抹恣意的身影,只是再一眨眼,那原先的位置又变成了一堵青灰色绵延百里的城墙。
静静地矗立着,却隔绝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长青被一阵马蹄声吵醒。
马背上翻身下来个人,他定睛一看,正是秦疆。
他直直地走到长青面前,又急切地问他,“你昨夜有没有看见嬿嬿?”
“什么嬿嬿?”长青酒刚醒,脑子里的记忆还不太真切,一时竟没想起来。
秦疆的脸色有些落寞,随手抄过一个打开的酒坛就喝了一口。
“我昨天看见她了。”
长青抬抬眉毛,似乎想起来些什么。
他问秦疆,“然后呢?她和你说什么了?”
秦疆摇摇头,“她不记得我,只是说从地下来了一段尘缘。”
“可是我觉得她昨天好像有点讨厌我。”
他想了想又补一句。
长青已经八九分确定昨日那确实是怀嬿,只不过他却不想告诉秦疆。
“人都死了,哪来什么讨厌不讨厌的呢。左右不过是你臆想出来的,你也不想想什么仇什么怨带到了地府里去还能完完整整地带出来。”
他斜睨秦疆一眼,眼中满是嘲讽。
“你和她说话倒是越来越像了。”
长青没理他。
秦疆又待了会,也觉得自讨没趣,便上马离开。
长青看着马蹄下扬起的黄色飞屑,嘴角扯开一抹挺难看的笑,在那苍白而俊秀的皮囊上显得格格不入。
秦疆,你活该。
我偏要你亏欠她一辈子,记她一辈子。至于你的新娘子过得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想法刚冒头的那一刹那,连长青自己都吓了一跳。
朦胧的回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更像是烈酒,放在那酒窖里的时间越长,越是醇厚,也最容易醉人。
那之后的一年里,长青再没在梦中见过怀嬿,却时时记得她的样子。
他想,她走了。
这回是真真正正地走了。
驼铃声在远处响起,他心里盘算着,或许是进城采货的驼队。
那天晚上,长青像以往三年的每一天一样,在伶人坡的坡洞里,唱着他熟得不能再熟的《百花亭》。
“我当这伶人坡的传说有多吓人,没想到却是人吓人,吓死人。”那声音极具穿透力,爽朗而飞扬。
长青却不急着回答,只是唱完了“广寒宫”平稳地收尾,这才借着洞内的烛光细细打量起来人。
那女子二十岁左右,穿着红蓝黑交织的及膝裙子,看上去不知道是什么质地,披散着头发,贴着头皮梳了好几条细细的麻花辫,上面还绑着红绳,缀着不规则的宝石。
大而有神的眼睛此刻盯着他,像是审问一般地,“听说你们中原人唱戏都是粉面披衣,你怎的不穿?”
长青淡淡看了她一眼,眼中冷得像是要凝结出冰锥一眼,“与你何干。”
她倒是也不恼,自顾自地就朝长青走来,“我叫阿妲穆,你呢?”
“长青。”
“哎,听说你们中原的戏子都没心啊?真的假的?”
阿妲穆在长青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毫不避讳地问他。
长青撇她一眼,“你们关外来的鞑子倒是管得多。”
她一听这话,便知自己刚才哪个词没说对,只得讪讪道,“你别介意,我汉话不好。”
洞内沉默了几秒。
“你可以叫我们伶人,也可以说是唱戏的。”
“我还以为伶人坡就是个地名呢,原来还真有伶人。”
长青揉揉太阳穴,没理她。
“他们说伶人坡上的唱腔响了三年,你不会每日夜里都唱吧?”阿妲穆问他。
“嗯。”
“为什么每天都唱?”
长青抿了抿嘴,面对她穷追不舍的问题有些无措。
过了好久,似乎是为了倾诉,又或者实在是想起了怀嬿,他指指头顶说,“当年心爱的姑娘死在这坡上。”
说出来之后心尖猛地一阵抽痛,但压着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却稍稍松动了些。
阿妲穆没敢继续问,可长青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起来。
“当年,也是这么大这么大的雪。”
“我们那个班子进宫去给皇太后祝寿,唱完之后我和她,还有另外一个人被太后留在宫里,多讨她几天欢心。”
“后来,她喜欢上了宫里的小王爷,小王爷却只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到底是爱还是执念。”
“她却不想要那样的爱,她想,若是真的不爱她,便一别两宽,留些体面。”
“秦……”长青下意识想骂秦疆那个王八蛋,却生生忍住了。“小王爷却非要留下她,让她做个妾。”
“她不愿意,原先戏班子都离了京,小王爷却在那时得了陛下的首肯。”
“第二天,她就自戕了。”
“就这个坡上,血流了满个顶,后来……后来小王爷把她葬了,却不告诉我在哪。”
“我只能守着这坡等她。”
“你问戏子有没有心,我也不知道。”
“只是我觉得,戏子不应当是有心的。”
长青无意识间,清透的眼泪早已划过面颊,汇在弧度分明的下巴上滴落。
一滴又一滴。
他说得有些杂乱无章,不过好在阿妲穆听懂了。
她喃喃地说,“所以你一等等了三年?”
长青双手胡乱抹了抹脸,“嗯。”
“那你等到了吗?”她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却见长青擦干净了眼泪,出人意料地笑了笑,“等到了。”
嘴角的笑意格外灿烂,像是能化开雪的暖阳,就连那漂亮的桃花眼里也泛出一种几乎实质的光亮,赤诚而热烈。
那是阿妲穆此时还不懂的,一种名叫“深情”的情愫。
她原想问等到了为何还继续等?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口,那样似乎太残忍了。
“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爱情?”她这么问。
长青摇摇头,“是我的,却不是所有中原人的。”
要是所有人都这样,中原怕是早就不剩多少人了。
阿妲穆哦了一声,她想遍了所有词汇,却找不出能贴切形容的,到最后也只是说出两个字,“很美”。
长青有些意外。
他想原来这是“美”吗?就连自己也认为这是一种逃避事实的懦弱,又或者是一种报复性的偏执。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却听阿妲穆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不然他们找不到我会担心。”
长青点点头。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阿妲穆又说了一声,便直直出了洞口登上山坡。
他看一眼她的背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