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十岁的时候，1-4510得到了自己的数字，有了正式的称谓。她开心了整整一天：我有自己的数字了！这样的话，别人就能轻易地把我和别的什么人区别开来了。家里人也都非常高兴。她家里世代以务农为生，每年都要向太阳神殿缴纳大量的粮食，才能不被责罚；而剩下来供自家吃的东西总是不多。即便如此，这家人还是设法凑齐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甚至竟有两小块肉。她的父母当然舍不得吃，大哥二姐也不愿意吃，推来推去，其中的一块交到小弟碗里，另一块公推由她来吃。“能活到十岁，拿到自己的数字，这可是太阳神保佑的事情呀！”妈妈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吃吧，别不好意思。妈妈祝你能永远被太阳神保佑，祝你弟弟像你一样能活到十岁，拿到自己的数字。”

    肉的味道，是真的香啊！1-4510愿意永远记住这一口肉的滋味。一个非常珍贵的，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忽然被真的，切实地咬在了嘴里，她足足吃了十几分钟才咽下去。太阳神殿里的那些尊贵的大法师，恐怕吃的就是这么美味的东西吧？

    隔壁家的1-3203有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她知道那个隔壁家的男孩——或者说，已经可以称之为少年了的那个人，如果不出意外，她将和他度过这一生，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因为方圆十几户人家，只有他们俩年龄最为相配，职业也相同，何况他们从小就玩在一起，如果不结成夫妇，反而是一件怪事了。

    大晚上的，她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跑出去敲隔壁人家的窗户，把1-3203叫了出来。两个半大孩子一齐躺在草地上，看着漫天的星星，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然后，1-4510颤抖着声音说：“我今天有自己的数字了。”

    “哦。”1-3203说。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激动，甚至也没有开心的表示。

    1-4510继续说：“爸爸妈妈给我吃了一小块肉。好奇怪啊……那么小的一块吃的，我吃完了之后，就感觉肚子撑死了，什么都不想吃了。肉真的好神奇啊！”

    “哦。”那男孩又答应了一声。

    “你怎么了？”女孩侧过脸来看着他，“你不为我高兴吗？”

    男孩儿——那个少年，有一阵的沉默。“没有，”然后他温柔地说，“我为你高兴，你已经获得了神殿承认的身份，不再是小孩子了。只是我听说——我不知道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你发誓保密，我再告诉你。”

    女孩子着急地对太阳神发了誓。少年于是用很小的声音对她说：“有一次，我锄草的时候，看到了两个来巡逻的法师。”他示意女孩不要为这奇遇而发出任何惊呼，“他们称呼对方的时候，不用数字。我装作干活儿，偷听了两句，他们互相之间的称呼，好像是‘名字’。”

    那女孩子睁大了眼睛。漫天的星星倒映在她的瞳仁里闪烁着。

    “名字。”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名字，不是数字吗？”

    “不是的。”少年坚决地告诉她，“不是数字。就是那种，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很好听的音节，他们两人都用不同的音节称呼对方。我想，我想……或许每一个法师都有自己的名字。你明白吗？不是可以重复使用的数字。是优美的，独一无二的名字，即使你没见过这个人，但你知道这个名字，是独属于这个人的东西。”

    这个消息太震撼了。女孩子花了很久才回味出来这份震撼。她的大哥已经在喊她回屋，因为夜晚已深，冷起来了。她抓紧最后的时间继续问少年：“我们能有名字吗？你给我起一个名字吧！”

    少年坐起来，摇了摇头。“我不会起名字。”他沮丧地说道，“我不知道那是怎么起的。而且，法师和我们一点都不一样，太阳神可能不会同意我们得到名字的。”

    他又说：“快回家吧，你家人要担心你了。记得保守秘密，不要告诉他们。”

    1-4510郑重地答道：“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

    七年以后，他们两人结为配偶，在这片田野中，有了自己的家。

    “再过一个月，我们的孩子就满十周岁了！”1-4510对丈夫说道，“到时候，神殿就会给他发放数字。他也会成了个小大人了，就像我们那时候似的！”

    1-3203微笑起来。他们两人先生过两个孩子，全都夭折在襁褓中。唯有这个男孩子，奇迹般地挺过了贫穷、野兽和疾病的侵袭，相当健康地长到了这么大。这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表现得非常聪明，告诉他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忘记，是夫妇二人的极好的小帮手。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孩子从屋外飞跑进来，一身的汗水，满脸笑容。

    “又到哪里疯玩去了？”1-4510貌似责怪地看着他，语气却毫不严厉，“快过来，快过来。等你拿到了自己的数字，你可就不能这么快活了。”

    男孩儿听话地坐到唯一的桌子边上。“我又去探险了！”他宣布道，“今天我花了好久好久时间，早上就出去了，我从我们家的田里走到隔壁家，又走到再隔壁的田里，才回来的。”

    1-4510被自己的儿子震惊了一下。“你不害怕吗？”她问，“田里可能有毒蛇，毒虫，你还有可能迷失方向。太阳神在上，你现在能全须全尾地跑回来，已经是太阳神保佑了！”

    那小孩撇了撇嘴，不以为意。“不要紧的妈妈，我就是能认得路。”他诚恳地说，“那些小动物嘛，它们都躲着我呢。你放心啦！我就是，我就是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嘛。”

    做妈妈的完全没能放下心来。她认真地叮嘱儿子不要跑那么远，因为“连你妈妈都从没听说过有人愿意跑那么远”。那孩子不情愿地点着头。这时候，做爸爸的却发了话。

    1-3203在母子俩对话的时候，一直凝视着窗外。此刻太阳已经开始西落，把远方的田野全都变成了朦胧的金橙色。田野很大。但那一定是有尽头的。

    田野的尽头是什么景色？

    尽头之后还有尽头吗？

    “孩子。”1-3203忽然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你妈妈十周岁的那一天，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了。”

    一天之后，这一家人悄然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他们随身带着所有粮食和值钱的东西，比想象中要轻一些。在那个夜晚，他们三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起初，1-4510坚决不同意这种异想天开。“从我们的爷爷的爷爷那辈人起就完全没有过这种行为！”她咆哮着，“太阳神殿的人不会同意的！而且谁知道远方有什么危险？我们又靠什么生活？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安分地永远在这里种地呢？”

    “那就对神殿隐瞒。”1-3203坚决地说，“我们对他们而言太渺小了，神殿不会知道的。”

    1-4510跌坐下来，哭了。“名字”，那个现在已为一家三口共有的秘密，又开始在她的心脏中扎根生长。她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手臂。“妈妈不哭，”他手足无措地说道，“我，我也不是非要出门看看的。我就是想知道……远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的儿子把她十岁以来的梦想说了出来。她最后同意了这个荒诞不经的提议。“我们去看看吧。”她说。

    1-3203拥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知道这太危险了。我没有担负起应有的责任。但是，漫长而一无所知的一生，和看到更多景色的瞬息，这两者之间，我想选择后者。”

    他们一家三口错过了儿子得到数字的时候，那是一个月之后，他们当时都没想过去在乎这件事。那时他们已经从第一区徒步穿越到了第四区，一直谨慎地避开所有可能有人烟的位置。从前，他们的心中只有田野的样子，而现在，他们的心中有了山岩，湖泊和树林。他们饥肠辘辘，经常睡不好，但他们觉得现在的自己，要比从前的自己幸福得多。

    他们奇迹般地穿越了第四区的树林，没有遭遇野兽的袭击。当他们走出树林的那一刻，他们看到了一种从来没能想象过的形象。在天边的地平线上，矗立着一座极其巨大，极其奢华的建筑群。那庞然大物就像活着似的，盘踞在那里，展示出自己的美丽。他们站着，被这个建筑群摄住了心神。

    “那是什么？”1-4510喃喃道。

    “回去，”1-3203忽然低声说，“回树林里，这不是我们应该……”

    但他们来不及了。一名在太阳神殿周围巡逻的法师接到示警赶来，诧异地看到了这三个衣衫褴褛的、未开化的居民。“你们在做什么？”他厉声喊道，“编号！”

    这对父母同时做出了一样的决定。他们一边向那法师扑去，企图挡住他的视线，一边对那孩子喊道：“快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