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阿提卡如约回到岩山附近。此时，距麦勒托离开此处，已经过去半年有余；距阿提卡的出现，也已经半年有余了。伯里克已经快要十六岁，本就处在长个子的时候，过一小段时间，几乎就变一点样子。阿提卡本已经熟悉了他的样貌，但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有些惊讶。他仿佛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至于是哪里有了改变，一时半会儿却看不出来。眉眼中仍然有些稚嫩的痕迹，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与从前大不相同。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话，那就是：他已经认准了某些东西，有了明确的目的，不复以往的整日茫然了。

    这让阿提卡把原本要说的话忘记了。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变成了：“哇，我感觉你好像没那么傻里傻气的了！”

    这意外的评价让伯里克先是一怔，随即他露出一个不大的笑容。“怎么，我以前看上去很傻吗？”他开玩笑似的回了一句，又补充道：“看你这样子，你家老人应该是没事了。”

    “当然了！”这让阿提卡又想起了自己本打算说些什么。“我原本真的打算去找那条蛇取蛇胆的，幸好你说了那样没有用，所以我就没去找……所有的事情都和你说得一样。”她惊叹地说道，“你说那不是真正剧毒的蛇，只要摘下特定的植物处理伤口……我做这些的时候半信半疑的，但是心想，反正就赌这一次了！你猜怎么着？没过多久，我爷爷就醒过来了，而且这几天来眼看着越来越好了，连食量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神殿的知识，可真是有用啊！这次简直感谢你，伯里克。算我欠你一次，以后你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就尽管说。”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本以为伯里克至少会有些回应。但这少年却什么也没有回复，而只是挠着自己的下巴，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阿提卡不由得大为疑惑，心想自己才离开半个月，怎么就有点认不得他了似的。

    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看上去还挺烦恼的。你那个老师这几天过来了吗？”

    “他没有来，可能是有点忙吧。他之前也没说这次一定会过来。”伯里克回过神来，为了掩饰麦勒托没来而带来的失落感提了提精神，对她答道：“我其实……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些问题。阿提卡，你或许能帮我得出我应该怎么做。”

    “我？”阿提卡指了指自己，调侃道，“我还能替你这大法师思考事情吗？”她以前几乎从不在对话中使用“思考”这个词，遇见伯里克之后老是听他这么说，也就学会了偶尔把它挂在嘴边。伯里克听见之后，却皱了皱眉，对她诚恳地说道：“也许，法师不一定总是对的。”

    这时，阿提卡才隐约意识到，他是非常认真地在说一件事情。“好吧，我会真实地回答你。”她说。

    他们俩又在初次见面的那个避风处面对面地坐下来。夏日的天气依旧炎热，但这里好歹有些阴影。伯里克在脑海中理了理思路，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觉得，神殿的这些知识，是好的知识吗？”

    阿提卡用手臂支撑着下巴，稍微思索了一下，便回复道：“我觉得是好的知识啊。不说别的，如果这次你没有告诉我蛇毒正确的解法，那么虽然在林子里能找到那些植物，我也不知道要去找，我爷爷的伤势本可以被挽救，但那样的话，我就救不了他了。这些知识救了我的亲人，所以是好的知识。”

    伯里克仿佛犹豫了一下——阿提卡不知道的是，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他想到的是自己的父母。然后他才继续说道：“据你所知，除了我这个本不应该存在的法师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途径可以获得这样的知识吗？”

    阿提卡起先没说什么，但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所以，我感觉我还真的是很幸运。”她这样说道：“你是独一无二的，愿意帮助我们普通人的法师。而我凑巧遇到了你，还一直和你保持联系。如果我那天没有遇见你……就算有神殿的法师路过，我去求他们，他们也不会理睬我的。”

    他们两人骤然对视了一眼。“那么，”伯里克最终还是问道，“你觉得——这十二个居民区的一千万人口中，在每一年，有多少本可以被挽救的生命，无法被挽救？”

    阿提卡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明明是夏天，她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冷。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从小到大，在她思考范围之内的，只有有限的几个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人数还在减少。最终，她只关心自己的小妹和爷爷能不能生活得好些。整个人类世界——一千万的普通人！这个数目，恐怕她一辈子都数不出来。但现在，伯里克这一句话简直如同惊雷一般，在她的耳边炸响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如果没有遇见伯里克，而失去了爷爷，会怎么样？在悲痛之余，她还只能以自己的力量去不断地打猎，在林中冒险避开狼群，如果每年上交的猎物少了数目，更会被神殿责罚以更多的贡物。小妹会吃不饱饭……不。更大的可能性是，她没过多久就会死在狼群口中，小妹还没有到十岁，不是被神殿承认的居民，或许也没有哪户人家会好心到收养一个羸弱的女童。那样的情景，并不是虚幻的危言耸听，而原本是可能性更大的事——她遇见了伯里克，只不过是幸运而已！

    而这样的事情，正在无数个没有名字的阿提卡身上上演着，不是吗？

    她的表情，已经给了伯里克答案。

    “神殿垄断了许多本可以对人们有用处的知识。”伯里克缓缓地说道：“这是为了维护神殿的地位。法师和普通人的差距，不仅在于光能魔法的威力，还在于这些他们独有的知识。正因如此，所有不会魔法的居民——也就是‘普通人’，事事都愿意听从法师的调遣，从而维持了这……一千年的和平。”

    已经入夜了。这两个少年少女，并排躺在岩山上，头顶上悬着漫天的星河。那些璀璨的星星，倒映在两双眼睛里，烙印在他们的视网膜上。他们闭上眼睛时，眼前仍然浮现出群星的光芒。

    “阿提卡，”伯里克忽然问道，“你相不相信，会有一种未来是这样的：法师和普通人一齐商榷事务，法师会用自己的魔法帮助普通人做事，普通人也能学习法师们研究的那些知识。所有人都能有最适合自己的职位，所有人都互相尊敬和互相爱护……我们真的能有这样的未来吗？”

    阿提卡歪过头看了看他。“我觉得没有吧。”她说，“你在想什么呢。据我对人们的了解，没有人能有这么纯洁的善良，大家的天性都是用尽一切手段为自己着想。除非我们人都不是人了，都变成仁慈的太阳神，不然你这个未来是不可能出现的。”

    伯里克道：“是啊，我也认为这样并不可能吧。但是，”他小声说道：“因为不可能做到这样完美，就什么也不做吗？我想，如果我能把情况稍微变好那么一点点呢？那些可以被挽救的生命，哪怕不能全都被挽救，如果能救回其中的几个，或者更多一些呢？”

    “那样确实比不救更好。”阿提卡提醒道：“但你别忘了，你自己说过，太阳神的律令是不允许法师救人的，更别提让他们公布自己的学问了。”

    良久，伯里克答道：“我不是神殿认可的法师，所以我可以不遵守神殿的规矩。我也学过一些知识，而我现在确实需要你帮我的忙。把这些知识告诉更多的人，怎么样？”

    “你想暴露自己的存在吗？”阿提卡诧异道：“你之前那么小心，一直不让我透露这个。而且，你那个人很好的法师老师，不是一直说要把你弄进神殿里去吗？”

    “总要自己做出一些决定的。我不想事事都听从老师的安排。”伯里克道：“既然神殿不可能违背律令而做出任何改变，那么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我很愿意做这样的事。我想让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些。如果老师现在在这里，他一定有不同的见解，但他的见解，不是我的见解。我想，这世界上绝没有绝对正确的事，每个人的心中，有每个人的正确。那么，我做我自己所认为的正确之事。至于后果是什么……这个问题，等行动之后再说吧。”

    阿提卡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知道啦，我会帮你的。”她漫不经心地应答着，“你真是个怪人，怎么想得这么多？大家连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你这人居然在思考全人类的问题。不过，你确实说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