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三章

    芈璐信中约他的那天中午刚过,日头还明光晃晃的,白邙从地里掰了溜尖的一大背篓包谷回来,抓住篓底,往街檐下的墙角一弯身,一背篓包谷唰地倒了出来,随即斜肩歪身,背篓就顺着臂肘出溜到地上。

    走进灶屋,抓起瓢瓜从缸里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又提着一桶凉水在猪圈里冲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母亲正砍猪草,几只鸡在猪草堆里刨食,她嘘地一扬手,鸡噗地展翅跳开,转头问:“你这身穿着,要到哪哈儿做莫子去?”

    白邙叉开手指梳弄着头发,答道:“上次跟几个同学说好的,今天约到镇上打团伙(聚餐)。”

    母亲把刀剁在猪草板上,又问:“现在恁个忙,抽啥子疯要打团伙?”

    白邙也不看母亲,说道:“商量啷个搞点生意。”

    母亲又驱赶了一下围过来的鸡,问:“啥时候回来?”

    白邙扩了扩胸,说:“晚得很,莫等我哈,门闩也莫插,拿板凳顶着门就行。”

    母亲撩起围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这个不太安分的儿子,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踏实,说:“现在又不是过不下去,泥巴坨坨也是钱粮呢,只要手脚不懒,安下心思把庄稼捣整好,我多喂几条猪,多喂些鸡子下蛋,再种些家常小菜,逢场赶街去卖,一年到头多少还挣得到几个活钱。”

    白邙不耐烦地哼声道:“那点儿钱能够啥,送情赶礼都紧巴巴的,买化肥农药种子都差一大砣,遇到个凉寒脑热的还不是要低眉顺眼去借?嘿着嘿着的挑粮食去卖,也卖不成几个钱,一年到头每人还做不了一套新衣服。”

    母亲边把鸡刨开的猪草扫拢,边说:“你心也不要太大,有那个心还得要有那个命。”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你看那些盖了平板房的,哪家不是做这生意那生意的?”家里的黑狗从屋里窜出来,围着白邙跳,被他一掌扒开。

    母亲叹道:“钱钱钱,开口闭口都是钱!”

    白邙瞟了母亲一眼,说道:“这年头要没钱,见人都要矮一截,你看那些有钱的,嗓门吼得跟轰雷一样,脑壳抬得眼睛都朝上了天。”

    母亲动了动嘴,想想他说的也不是没理儿,可又担心地问:“你要做生意我不阻拦,可我们到底手长衣袖短,本钱呢,天上掉下来?”

    白邙烦道:“这些你们都莫管,我自有我的打算,不让你们劳神费心的。”说着转身急风急火地走了。

    母亲弯下腰又开始砍猪草,不知道白邙已走,还自顾自地说着:“眼前忙着要掰包谷铲草焐灰,屋里屋外的活路一大堆,我在屋里要饲候这一大群畜生,忙得车轱辘转,外头你老汉儿(父亲)一天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有心思到处乱跑。”

    回头不见了白邙,忧郁地愣了一会儿神,一群鸡却在砍好的猪草堆里捣乱地撩刨啄食,便操起身旁的短扫把,恨恨地掷过去,鸡群便炸着翅,轰地四散惊逃,咯哒咯哒叫成一片。

    其实,白邙并没有什么约会,他要找镇供销社收购门市的许波。他俩是高中同学,在同一间宿舍住上下铺,又都在校篮球队训练比赛,白邙人高马大打中锋,许波身子灵活打控球后卫,球场上两人配合默契,球场下两人也彼此仗义,相互间一直情投意合。

    自从看了芈璐的信,他心里在盘算。

    吴新一家不就开了个面坊,挣了点钱,就腰粗气壮起来,原来他和他爹当剃头匠时,为了两块钱剃头费,挨家走户的,因怕狗咬,剃头挑子一端就挂着根木棍,快到人家里时,就攥在手里,冲着呲牙咧嘴跳腾扑咬的狗又打又吼--要不是挑着担子,跟叫花子有啥两样。那时,他们父子俩还为人谦和,脾气柔顺,但随着面坊的生意日渐红火,便钱多脾气长,黑脸耷眼跟欠了他们老帐一样,说话粗声大气跟吃了枪药似的。

    前年,吴新看上到他家面坊换面的芈璐,他父亲用十斤麦麸子央着下队的队长吴瘌子作媒定了亲。开始,他们家对她家里人倒也和气,隔一两月还送给她家十来斤麦麸喂猪,往后越来越觉得她家里占了便易,再加他哥时不时地又找他家借东要西的,就越发对她家面沉心烦。

    左亲右邻的眼窝子浅,势利得很,手头紧巴时有求于他们吴家,于是话里话外的都说芈璐高攀了,哪知道她万般的不情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呢?自传出白邙和芈璐那个后,就有些冷言冷语,指责她家不识好歹,更为吴新家愤愤不平。

    不就有俩钱嘛,天无一月雨,人无一世穷,眼见着面粉厂越开越多,他还能张狂到哪年哪世去!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不为别的,就为芈璐不遭那白眼罪,不当那受气包,就为她那一片心、那一番情、那一纸泪,我白邙也要活出个名堂来!

    唉,钱,他妈个王八蛋,功也是它过也是它,爱也是它恨也是它。可钱从哪里来呢?一辈子光刨土地,就算把地皮刨翻天,也刨不出个日月来啊,到头还不是猪叫兔子跑,狗咬鸡跳墙,挣钱还得要找其他的门路。

    他想起许波高中毕业进了供销社,在收购门市当收购员。记得小时候他去供销社,在收购门市卖晒干的柑子壳、骨头,心想那里曾收过各种各样的山货,不知这几年还收不,或者问问他有啥赚钱的路子没得,总不能老这样束手无策。

    一见面,许波兴奋得哇哈直叫,隔着柜台当胸擂了他一拳,说道:“你格老子死哪哈儿去哒?快一年哒,你龟儿子死个舅子都不来看我一哈,快进来快进来。”说着忙把柜台中间的挡板拉开。

    白邙侧身往里迈步,甩给他一包山城牌过滤嘴香烟,笑道:“你舅子不是没死嘛?”

    许波道:“我还以为你当兵去了呢。”

    白邙道:“我倒是想,妈的,不是阴差就是阳错,这一腔报国情怀呀,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说着还拍了拍胸脯。

    许波打量着白邙,笑道:“噫,你今天穿得恁个周正,看人户(相亲)哟。”

    许波也笑道:“看啥子人户,格老子现在是校场口的旗杆--光棍一条咧,哪个看得上我噻?你倒是装得跟个新郎官一样哈。”

    许波撇了撇嘴,说道:“少来少来,胡小霞不是一直追你的嘛,你恁是要冲壳子(装清高),就是不理她噻。”

    胡小霞是他们班的女同学,家住县城,父亲是县领导,高二时确实主动向白邙示过好,白邙却觉得两个家境地位太过悬殊,心里很是自卑,又害怕将来伤情,就一直避着她,久而久之也就风平浪静了。

    白邙说:“人家城里人,又是干部家庭,我一个农村娃儿,她不过是逗来耍,水井里捉月亮,你还当真嗦。你是不是把媳妇抱得手都麻哒?”

    许波恨道:“麻个锤子,你也不是不晓得,我一直追二班的那个李玥,狗日的硬是没把她摆平,你知道她摆整些啥名堂?”

    白邙摇摇头道:“我哪晓得。”

    许波道:“狗日的我们班那个范劲,也打她的主意,那个二俅货,被她耍得团团转,还来找我麻烦,我们两个差点打一架。”

    白邙说:“她是不是想整比武招亲哦?”

    许波嘁了一声道:“你以为她是杨门女将啊?她想一根甘樜两头吃,这种女人,将来也不是个守家的,不沾她算俅。”

    白邙明白他俩肯定不再来往,于是问道:“她后来跟范劲了?”

    许波瘪了瘪嘴,说:“狗屁,他倒死乞白赖地缠,她却甜桃子一吃完,抹嘴儿跑广东去哒,结果,他是狗咬猪尿包--空欢喜一场。我呢,老实上班,摘朵山花也他妈烂漫嘛。”

    白邙问:“换人啦?”

    许波嘿嘿道:“日杂门市那个女娃儿,接她父亲的班,就住我们供销社宿舍,被我拿下哒,呆会儿你看看,帮我参谋参谋。”

    白邙玩笑道:“你莫让她勾我的魂哈。”接着又问:“李玥去广东干啥?”

    许波道:“能干啥,听说是在深圳打工。你知道范劲现在吗?拉了一帮仔儿,在东里片儿,可是螃蟹过河横着走哦,记得你跟他不是有些交情的嘛?”

    白邙一愣,忙说:“面子上的,没得深交,再说,我们也不是一路人。”他不想多谈范劲,于是又问道:“李玥打工?她不是在水泥厂嘛,一个女娃子在深圳能打啥子工?”

    许波哼了一声,道:“她嫌灰尘太重,怕得痨肺病,一直想换单位没换成,再说水泥厂那点工资,她自己化妆打零食都不够,所以,就跟几个同学一起去了深圳,听说是在服装厂,具体做啥子我也不晓得。”

    白邙又问:“去深圳那边要办啥子手续嗦?”

    这时,一个穿掉色背心的农民进来,把肩上鼓鼓的袋子往柜台前一甩,开口道:“许同志,我卖点蕃苕片儿,劳烦你帮我收一下哈。”

    许波扭过身,说:“不收哒。”

    农民问:“为啥子不收哒哟?去年我还在你们这哈儿卖过的嘛。”

    许波答:“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去年收今年非得要收啊?你去年吃的饭,今年屎还在肠子里头嗦?”

    农民很是惊惶,说道:“今年我恁个多蕃苕,啷个做哦?早晓得你们不收,我干脆多喂几条猪算俅,可我去年还剩下恁个多蕃苕片片儿,那啷个办噻。”

    许波急于打发他走,于是说道:“我们确实不收哒,你到野猫洞那个酒厂去看看,他们好像烤蕃苕酒,说不定收。”

    农民无可奈何,嘟哝一声,扛着袋子出去了。白邙看在眼里,心里琢磨自家那几坡蕃苕,除了喂猪,看来也没变钱的门路,难免有些失望。

    许波转过身子,撕开白邙买给他的烟盒,抽出一支递过来,白邙摇头摆手说不会,他便把烟插进嘴里,点着后深深地吸一口,又嘘地吐出一股浓烟。问道:“刚才说啥子来着?”

    白邙道:“到深圳要办啥子手续?”

    许波有些懵,反问道:“还要办手续吗?我还真不晓得耶,你也想出去深圳?”

    白邙道:“刚才经你一说,我还真有点动心,在农村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的,除了混个肚儿圆,剩不下啥子钱,还不如出去打工咧。”

    许波却说:“打啥子工哦,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在屋头又不是过不下去。”

    白邙摇摇头道:“没啥子意思,还真想在外边闯一闯,起码也算见过世面噻。”

    许波道:“区公所里我有熟人,过后我帮你问一问。”

    白邙嗯了一声,想到今天来的意图,便问:“你们这也不收那也不收,那要你们收购门市做啥子?”

    许波说:“山货现在基本不收了,没得销路,农副产品主要收一些时令水果、油桐棉花,还有就是废铜烂铁、破旧塑料等等。”

    白邙一时无话。

    许波像突然想什么,说道:“对了,格老子差点忘哒,前段时间县药材公司跟我们县联社签了合同,他们想大量收购一些药材,却没收购站,人手也不够,就委托我们代收,听说我们这哈儿有好多中药材,比如海金沙、内公仔(香附)等等,就是没人采挖,你可以试试噻。”

    白邙略微思索,道:“这两种药材我晓得,听说海金沙能祛湿化肿,内公仔可以消炎止痛,这两样我妈都让我们用过,好多人户家里都备的有,就是不晓得啷个卖钱。”

    许波说:“你先卖给我们嘛,将来如果多的话,也可以直接卖给药材公司,他们管收购的是我二姨爹。”

    白邙道:“你们不干涉嗦,私人的他们该不会收购吧?”

    许波皱了皱眉,道:“哎呦,这个还真不晓得。你还是先卖给我们吧,药材公司我问问二姨爹再说。”

    白邙道:“嗯,这样子稳当些,他们只收恁两样?”

    许波忙道:“哪只恁两样,多的是,有一张表,我拿给你看看。”

    许波说着就拉开抽屉,翻找出一张中药材收购名目价格表,递给白邙,说道:“你要不要抄下来,照着弄一些,我保证帮你出脱掉,绝对不会亏你。”

    白邙认真地看起来,除了海金沙和内公仔外,还有五倍子、金银花、何首乌、黄连、丹皮、厚朴、黄柏、杜仲、元胡、枳壳、天麻、党参、青蒿等二三十种,每种药材名称后面标有零收和整收价格。有些药材白邙认识,有些却没听说过,他用一张发票纸抄了些知道的,折卷后揣进上衣口袋,心里就暗自算计起来。

    这时前后进来两个卖废品的,一个卖破铁锅和破锑锅,另一个则卖一口袋穿掉帮子的塑料凉鞋,许波忙活一会儿,就坐过来和白邙聊些别的,又带他到日杂门市,指了指那个女售货员。

    白邙知道她就是许波的女朋友,认真打量了几眼,模样到很清秀,只是个子稍微矮点,许波想给他介绍介绍,白邙连忙按住他的小臂,贴着耳朵说:“下次吧,我也没准备,空着手就太不好意思哒!”

    许波也就作罢,跟她打了声招呼,就边出门边拿眼探问白邙:“如何?”

    白邙回应道:“模样儿不错,不比李玥差。”

    许波连忙阻止道:“唉唉,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扯那个浪货做啥子哟?”说着翻过手腕看了看表,又道:“还有十来分钟就下班,晚上我两个下馆子喝点。”

    白邙一听,抬头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想着晚上跟芈璐要见面,心里犯急,满脑子心事又活泛起来,连连推说还有要紧事,就匆匆离开。

    走到公共汽车站,竟空无人影,心里惦记着与芈璐的黄昏之约,直急得脑门子冒汗。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从站前饭馆里出来倒煤灰的,一问,末班车半个多小时前就离站了。

    白邙慌急忙火地往回紧赶,此时正值夏末秋初,暑热未退,没走几步便浑身汗湛湛的,衣服贴着身子逾发粘热。走到凤凰头抽水站,见公路离清江河只有十多米高,干脆下到河里,把衣服裤子脱了扎在头顶,探水入河,倒是顺流直下,竟比走路轻快凉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