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十五章

    直到十二点钟,许波才吱的一声推门进来,还没落座就低声对白邙说:“格老子,不晓得是哪个龟儿子,把我告哒。”

    白邙忙问:“告你麽子事儿?”

    许波坐下,拿起筷子,说:“说我收桔子的时候,给你开后门儿,私底下耍花招儿。”

    白邙也拿了筷子,有些担心地问:“具体告你些麽子?”

    许波用筷子把碗碟往自己面前拨了拨,道:“格外还有麽子,就是说我给你的桔子等级打得比哪个都高,装桔子的竹筐也只收你的不收别个的。”说着就夹起一筷子菜往嘴里送。

    白邙拿着筷子没动,问:“告到哪哈儿的?”

    许波道:“主任那哈儿。你也吃啊,边吃边说,没啥子大事儿。”

    白邙依然不动,问:“没大事儿,小事儿呢?”

    许波倒不在乎地说道:“小事儿,小事还用问啷个细嗦?”

    白邙也夹了菜送进嘴里,紧追着问:“肯定噻,主任没找你?”

    许波道:“昨天晚上就找我哒,问我跟你是麽子关系,收购的桔子啷个定的等级,竹筐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些人供应,嗨,反正就是这些。”说完,不耐烦地挥了一下筷子。

    白邙放下筷子,接着问:“你啷个回答的来?”

    许波翻了白邙一眼,道:“你吃啊!我格外啷个回答,说你们既然不相信,那就去调查呗,最好去问问罐头厂,我收的桔子质量到底啷个样?”

    白邙两手绞了绞,看着许波问道:“他最终是个麽子态度?”

    许波嘻了一声,道:“其实他们下午就去罐头厂问过哒,那边反应我们的桔子品质很好,比其他收购站的标准卡得还严些。至于竹筐,肯定要提前备好,找几个熟人很正常,他们也没有抓住啥子把柄,只是交待以后要注意影响,格外没啥。”

    白邙又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道:“看来,我们应该要停止收购哒,屋里的农活还一直耽搁着,误了农时明年地就荒了。”

    许波也道:“不收哒也好,本来昨天我就想跟你说的,结果你没上来,罐头厂那边已经没多少现金了,今天收的桔子,也得明天才能用我们的预备金给你结钱,其他人的怕是要拖延好几天。”

    白邙想了想,道:“也好,那明天我跟你把账弄清,把钱和账都处理好算哒。”

    许波皱眉眯眼地看了一下白邙,道:“明天你只结钱,算账的事情等两天,星期天我去你们家,这里人多眼杂的不太方便。”

    白邙道:“行。”接着又略有所思地问:“你怀疑是哪个告的来?”

    许波思索了一下,道:“我还不敢肯定,既可能是我们单位里的,原先收购门市也没啥权力,效益也不啷个样,谁都不愿来,这回收桔子,个个都觉得有油水,谁都想舀两瓢,难免有那些眼红心痒的浑身不舒服,想给我点些眼药让我难受。不过,我也怀疑乡吴家面坊的那个崽儿,他曾跟我抱怨过,说我把他的等级定得太低,把你的等级定得太高,没挣到钱。当时我把他饬儿了一顿,说你有本事那你来收,嫌等级定低哒,那你莫到我这哈儿来卖噻,他就没再说话。”

    白邙听了,恍然大悟,难怪昨天吴新骑车往镇上来,那么久没回去,八九不离十是他,也可能是联合了合作社哪个跟许波不对付的熟人,合伙告的,或者提供了一些情况,目的就是要断他的财路,同时又报了头一天的怨仇。转念又想:即便知道是他又如何呢?无凭无据的人家肯定不承认,就算他承认了又能拿他怎么办?越找他越是弄得满城风雨。他断我的财路,不就是想独霸桔子收购吗?现在完全可以让给他,让他既感觉赢了自己,到时收得越多,一时又拿不到钱,时间压得越久,他更周转不开,还不更恼火,这不让他偷鸡不着倒抓把米?

    想着想着,白邙露出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头伸向许波,道:“见好就收吧,贪多嚼不烂!”

    许波点点头,道:“嗯。你跟我想的一样,就是格老子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白邙笑道:“跟你媳妇睡一觉,保证舒爽得很。”

    许波听了,将筷子拍在桌子上,佯怒一声“你格老子的”,捏了拳头要捶白邙。

    白邙往后一仰,躲过许波的拳头,笑道:“唉唉唉,说是说,莫动手脚嘛。你知道嘛?”

    许波没捶着,就收了手,见白邙有话,就看着他。

    白邙把刚才的想法说了,许波道:“格老子,你比我还阴,那我干脆有钱也要拖他娘的几天。”

    白邙又想到其中有芈福的钱,怕对芈璐妈不好,又说道:“也不要故意拖,他要晓得哒,还不给你找事儿哪?”

    许波知道吴新与芈璐的哥哥一起做生意,而白邙与芈璐又是那种关系,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也不再说那些刁难他们的话。顿了顿,又将昨天他跟吴新说过的话讲了出来。

    当许波知道白邙与吴新打架的事儿后,趁着吴新他们上来卖桔子的当儿,就煞有介事地对他说道:“听说你跟白邙打架哪?”

    吴新很诧异,问:“你啷个晓得的来?”

    许波道:“别个亲眼看到跟我说的。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要去招惹他,你知道他跟哪个关系不错吗?”

    许波懵然道:“哪个?”

    许波道:“范大脑壳。他两个是同班同学,关系铁得很。你招惹他,不是跟范大脑壳过不去嘛?”

    许波说的范脑壳其实就是范劲,因为他脑袋比较大,在东里片区没人敢惹,因此,许多人便不呼其名,反以范大脑壳称他,既是对他的畏惧,又是对他的厌恶。

    吴新心里倒也一惊,接着就说了许波给他的桔子定等级不如白邙高的话来。

    白邙听了许波的话,心里有些不快,自己并不想与范劲有更多的牵连,他名声虽大,但毕竟不是啥好名声,人们更多的是对他的憎恨,而今许波把自己与他扯到一起,尽管是想镇一镇吴新的威势,却把自己也推进恶人堆里了。可许波也是一番好意,他又不好埋怨,便道:“以后莫把我跟他扯到一起哈。”

    许波见白邙面色不爽,心里就明白了,忙岔开话题,问白邙知道不知道三峡的事儿,听说去年上边领导专门考察了湖北三斗坪,前几个月还成立了工程审查委员会。

    白邙对此有所耳闻,觉得没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再说具体方案都没出来,老百姓也只是传一传,并不清楚其中的利弊,就不想聊这个话题,转而想起一件事来,道:“竹筐我看也莫编哒。”

    许波道:“那是肯定的,让他们自己找人编去,我还不管了呢。”

    两人简单聊了一会儿,吃完饭,白邙就忙着要通知父亲及其他编竹筐的,立即停止,当即与许波分别,各自离开。

    回到收购点,白邙就告诉母亲,下午开始就不收桔子了,让她赶紧回去通知所有编竹筐的人,把编好的现在就送来,下午四点以后一律不收。

    母亲大感意外,白邙只推说要忙农活,拿了十块钱让她去感谢老支书,自己就开始收拾东西,把一时拿不走的依然寄存到熟人家里,也给了他们十块钱。

    其余东西就让母亲顺便带回家去,自己就待在河岸堤坝上,等着收竹筐,以便下午让车顺路带到区合作社。

    有几个卖桔子的见白邙不收了,只好卖给吴新他们,吴新得到消息,开始不信,和芈福两个还跑桥头上观望了几次,确认这边没了动静,便高兴起来,把收购价又压低了一分钱,桔子的水分损耗每一百斤也提高了一到两斤,当然这也招致那些卖桔子的一片报怨和咒骂,不免对白邙多了些称赞,直叹可惜,怨自己卖得太晚,吃了不少亏。

    白邙回家的时候,特意绕道芈家湾,借口给芈幺爸送竹筐的钱,其实是想找个机会见到芈璐,恰巧他走到堰沟石桥的时候,芈璐正在那里用撮箕淘洗蕃苕。

    他紧赶几步过去,芈璐也看见了他,紧张地四周打量,白邙也不管,走近她就问:“医生请到没得?你妈的病啷个样?”

    芈璐看了看白邙的脸,见他的目光直视着他,立即羞得不行,低声说:“请到哒,眼前好些哒,你啷个样?”说着又抬头看白邙。

    白邙又给她一百块钱,她再也不接,说:“昨天的钱还剩的有,你啷个跑到这哈儿来?”

    白邙想把钱塞到她身上,还是有些担心被人看到,就放在她前边,说:“想看你一眼。”

    芈璐听了,羞态十足,但还是对视着白邙,目光里满是温柔和忧郁,她说:“钱,你莫放这哈儿,拿走吧,我自己又不啷个花钱。”

    白邙说:“拿着吧,万一有个急难,多少也可以拿出来一点。”

    这时,只见芈二婶也端了一撮箕蕃苕过来,白邙只好匆匆地离开,跟芈二婶打声招呼,说来找芈幺爸说点事儿,就走了。

    芈璐急忙把白邙留下的钱抓起来,随手装进围腰口袋。

    芈二婶意味深长地看着白邙离去的背影,走过来盯着芈璐,意味深长地说:“刚才他跟你说些麽子?”

    芈璐只顾淘洗,并不看芈二婶,说:“没说麽子,他从这哈儿路过,就问了几句搭口话,不过是问我妈好些没得。”

    芈二婶把撮箕放进水里,忧虑地说:“你还是离他远些,免得招人闲话,惹得你妈怄气,本来她就是个心事沉重的人。你不晓得,近些时间,院子里又传说你跟他在一起过。”

    芈璐大惊,心虚地看了一眼芈二婶,急白着脸说:“哪个又在嚼舌头?”

    芈二婶并不看芈璐,在水里上下左右摇动撮箕,一脸肃然地说:“别人啷个说,你捂不住他们的嘴,把管好自己就行。我看白邙那个娃儿,一直不安身,原以为能考上大学,不握锄把了,结果大学没考上,又说要当兵,当兵又没当成,他也就是个刨地的命,高不成低不就的。他家住在山上,全是些坡地,条件也不啷个好,吴家里好歹有个面坊,经常有些流水钱挣,而且他们的房子又在公路边上,条件比白家要好得多,你要七想八想的,到头来扁担一滑,两头失哒,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芈二婶兀自絮絮叨叨地教训,芈璐听得心里烦,又不好还嘴,她家跟芈二婶家住隔壁,平时有个大事小情的,总找她帮个手,因此,只是回应:“嗯,晓得。”手里反帮着芈二婶一起淘洗。

    白邙进了芈幺婶家,芈幺爸正挑一挑拌了炭氨化肥的柴土灰要去种洋芋,见了白邙,忙放下担子,热情地招呼他,又斜了芈幺婶一眼,她正扫着地上的猪草,见白邙进来,满脸的不自在。

    白邙说:“竹筐以后不再收哒,我专门来给你们把账结清。”

    芈幺爸一脸可惜地说:“听说哒,嗨,等把洋芋种了,剩下的麦子点完,再点一个田的油菜,还是得去给石灰窑挑石头。”

    芈幺婶给白邙倒了一碗茶,张罗着要给他煎两个鸡蛋,下点面条,白邙伸手拉了她的袖子,说:“莫忙哒,算清了账,我把钱给你们,还得要找其他人。”

    两口子便作罢,听白邙给他们一笔一笔地算,他们心里也默默地合计,白邙的账很清楚,没多久就说清了,并把剩余的钱也数给了他们,需要找五角钱零钱,并不让他们回找,本来他还想再给二三十块的,想到芈幺婶那张四处漏风的嘴,还是狠下心没给。

    回家见父母都在山上点麦子,就找了两个撮箕,挑了满满一挑已经拌好化肥的草灰,也上了山,跟父母商量干脆请几个人帮忙,把麦子、洋芋、油菜一并突击种了。

    父亲眼看别人家都快种完了,心里犯急,便同意白邙的主张。母亲却不太愿意,又要弄一大堆人的饭,她也想多种点蔬菜,好趁春节前卖些钱。但最终还是同意请四五个人,突击两三天。

    接着又商量请哪些人,早中晚各吃些什么,白邙的意思每人再给五块钱,父母没赞成,别人家请帮忙的都不给钱,咱们给了反而引起他们的忌恨。

    转过天来的下午,白邙在下班前,骑摩托到合作社结完账取了钱,他揪空告诉许波,星期天不要去他家,家里有帮忙的人,他当天晚上天黑了再来找他。接着就到百货门市给父母各买了一块厚和一块单的上好布料,家里存的有棉花,年前在乡里小街上找张裁缝给二老各做一套新棉衣,想了想又给哥嫂各买了一块单衣面料。

    回到津关,正爬到小河对岸,耳边传来一阵吵嚷,刚才路过时,有山梁挡着,倒没听到,转头一看,发现吴家面坊的晒坝和公路边上围了一大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回身转回到公路上,问从那边过来的人,原来是吴新称秤时,整了卖桔子的秤,对方找他理论,他不认账,双方就动手拉扯起来,又弄翻了别人装桔子的箩筐,踩烂了他的桔子,也要找他赔,一场乱仗全针对吴新和芈福两个。

    吴新父母和哥哥闻声出来,非但不去制止,反而帮腔作势,让血冲头顶的吴新更是胆大气壮,捡起挂晒面条的横梁,胡挥乱舞,本想吓唬吓唬,却不料横梁太长,他个头又小,控制不住,偏偏打着了围着看热闹的一个妇女,那个妇女毫无防备,当场就倒地了。

    周围的人一起呼吼,吴家大小顿时傻了眼,没了主张,旁边的人喊:“赶紧叫乡里边来人!”于是就有几个紧跑着过了桥往乡政府跑。

    芈福本来就胆小怕事,一见这阵势,早吓得躲在一边,抱头顿足地怨声叹气。

    白邙本欲过去看个真切,又担心熟人太多,前期自己收购时,大家都觉得很公道,虽是一口价,但总的收入比吴新这里要多,尤其不整秤,大家都认为白邙是个实诚人,如今不收了,倒让吴新耍奸,拿自己和吴新作对比,反而会引出大家的不满情绪。吴新他们几个,说不定也认为自己是故意来看笑话的,当众臊他们的皮,他们正有气没处泄,自己这一过去,岂不成了他们的出气筒。想到这些,白邙打听出个究竟,便转身回家去了。

    到了地坝边,只见哥嫂家关门闭户,母亲正急急慌慌地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锁,看样子是急着上哪里去,白邙很是诧异,正要问,母亲就看见了白邙,抢先开口,说:“你回来刚好,邓清明他媳妇今天撞了邪,突然人事不省。”

    白邙毕竟读过书,对本地那些邪魔鬼怪的根本不信,他接过母亲的锁,质疑地说:“哪有啥子邪,怕是得了急病哦。”

    母亲推开门,让白邙进去,自己却站在门口,说:“呃,就你懂得!都说是中了邪。你去不去?”

    白邙并不想去,说:“我去做麽子,哥哥嫂嫂也去哒,老汉儿呢?”

    母亲说:“你嫂嫂去哒,她本来在对门山上挖蕃苕,没挖几锄,一听说就直接去哒,我还是她喊我才晓得,你老汉儿在背井湾挖麦子地,你哥哥去哪哈儿我不晓得哎。你要不去,那我各去哈。”

    白邙有些不满地说:“你去凑那些热闹做麽子哦,别个都撞了邪,你去不怕呀?”

    母亲也不满儿子的话,生气地说:“你个背时鬼儿子,咒你妈唛?不去就不去嘛,竟胡说!”

    白邙见母亲生了气,很无奈,笑着说道:“好好好,我胡说,我胡说,行了嘛?你要去就去噻,也没得哪个把你拉到起。”

    母亲心急要走,对白邙说:“猪食已经煮到锅里哒,你倒一下,本来我想先去看一看,再回来喂哒又去的,你回来得正好,夜饭晚上我回来下点面条,对付对付。”

    白邙突然想起什么,问:“她都那个样哒,不赶紧送医院,还在屋头等你们去看哪?”

    母亲说:“听说请了周道师,马上要来给她驱邪,所以隔壁邻水的都去看。”说着溜身就从门前朝北的路往下紧走,趴在街檐下的黑狗也爬起来,绕着母亲窜前窜后地来回跑。

    邓清明就住白邙家山脚边,斜坡下去不到一里,如果不是那个山包挡着,从山上都能看见他家。原先,他本来住芈家湾后山脚,在堰沟的上游,后边是陡壁的山,不能种庄稼,所有的田地都在芈家湾外边,结婚才前砌的房子,就在芈家湾堰石桥边,紧靠着堰沟里侧,距离芈家湾不过二百米。他媳妇就是芈二婶的大闺女芈翠儿,前年刚结婚,去年生了个闺女,还不到一岁。

    当年,媒人给芈翠儿介绍了两个男娃儿,一个在兴田村,那家倒也住在一片平坝里,家境还算不错,男娃儿人材倒也可以,也看上了芈翠儿,唯一不好的就是与她家隔了几座山,离公路也远。另一个就是邓清明,本村本队的,从小看到大,知根知底,人也机灵,自己忙完农活就四处打短工,又省吃俭用,自己存钱砌了新房,没让父母出一分钱,就是个头比那个男娃儿要矮一些,长相还算不错。芈二爸相中了兴田村的男娃儿,觉得那里地势好,几乎全是水田。芈二婶却更中意邓清明,觉得离得近,早晚都看得见,有个大事小情的,也能及时帮个手。征求芈翠儿的意见,她却没有主张,说一切都听妈老汉儿的安排。最后决定找陈八字算算她的婚姻,报了芈翠儿的生辰年月,陈八字推演一翻,说:“她要嫁的那个人,喝一样的水,刨一样的地,听得到声音,看得到人影。”于是,全家笃定不疑地看中了邓清明。

    白邙向猪槽里倒了两桶猪食,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没抓挠,就觉得应该去邓清明家看看,说不定芈璐也会在,倒有机会看她一眼,哪怕不说话,心里也踏实.于是,换了一身衣服,将门锁了,担心父亲没带钥匙,就按照家里的约定,将钥匙放在灶屋外边的一个石洞里,用一石头压了,顺山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