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十八章

    早晨天刚亮,白邙起床打开大门,发现天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哥哥嫂子都在家做饭砍猪草,白邙进去问他们哪天点麦子种洋芋。

    嫂子说:“本来今天就要种的,昨天跟我妈老汉儿和哥哥他们说好今天来帮忙的,这一下雨,只能等天晴了再说,你哥哥一早就去给他们打招呼哒,叫他们今天莫过来。”

    白邙说:“哦,我以为你们今天要种呢,那我就出去哒哈。”

    嫂子问:“都落雨哒,你还到哪哈儿去?”

    白邙说:“雨又不大,穿个塑料雨衣就行,去两三个地方,你们不用带麽子嘛?”

    嫂子说:“没得麽子带的。”

    白邙哦了一声就转身回来,吃过早饭,母亲下地去割蕃苕藤子,父亲扛着锄头上山看地里的水沟,免得积水漫出来冲了刚种的麦子和洋芋。

    白邙穿了一件塑料雨衣,打算先去镇上信用社,把母亲给他的一千五百块钱存了,自己也存三千块钱,手头要留下九百多。

    白邙还是第一次进信用社的门,只见两壁墙之间摆着一长溜柜台,上边树起两米多高的铁栅栏,在柜台上面开了三个拱形的小窗口,靠南墙留有一个门,也用铁栅栏焊了封着,门里边横插着一把铁闩,上边挂着一把大铁锁。若大的房间里只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显然来办理业务的并不多。

    白邙先取出母亲的钱,交给那个男人,他点了点数,就问存折写谁的名字,白邙把母亲的名字告诉了,男人便开始在空白存折上填写,填好后从拱形窗口甩在柜台上。

    白邙看了看姓名和数额,确认无误后,又取出自己的三千块钱递过去,男子说:“你要存不一块儿存,还分两个存?”

    白邙说:“是两个人的钱,刚才那个是别个的,这个才是我的。”

    男子看金额不小,随口就问:“恁个多,你年纪轻轻,做麽子的哟?”

    白邙把取下的雨衣放在门口,说:“没做麽子,家里的钱。”

    男子又开始清点,柜台里边的一道门被拉开,出来一个年轻女人,一眼看到白邙,开始很诧异,接着就喊:“白邙,是你啊!”

    男子回头看她,一脸惊讶,问:“啷个,你认识他?”

    白邙定睛一看,也很意外,连忙叫道:“胡小霞,你啷个在这哈儿?”

    胡小霞头发披肩,烫了几个大波浪,穿一件白色紧身上衣,衣领很长很尖,把胸脯勒得鼓鼓的,下身穿一条刚过膝盖的深蓝色裙子,腰细得似乎可以一把握住,脚蹬一双黑色尖头高跟皮鞋,里里外外透出几分干练和娇美。

    她先打量白邙一番,说:“我调到区信用社来哒。”接着又把头转向那个男子,“这是我高中的同学,叫白邙。”

    那男子听了,就对胡小霞说:“你这个同学很有钱的哟,一存就是好几千,到我们信用社来存钱的多是农村的,一般也就存个两三百块。”说着,朝胡小霞扬了扬手里的钱。

    胡小霞看了看那个男子,打开铁栅栏门,又反身从里面插上插销,把锁挂在上面,走向白邙,笑着说道:“哟,发财哒哈。”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白邙,几年时间没见,他竟比上学那会儿更成熟,剑眉下那双眼睛更加清亮沉着,又多了些精明,脸庞更加棱角分明,挺直的鼻梁,那张饱满诱人的嘴唇上边,钻出一弯黑黑的胡茬,更显出诱人的男人气。

    白邙迎着胡小霞的目光,说:“发啥子财哟,你几时调来的,啷个没听人说起来?”

    柜台里的男子已经数完了钱,就问白邙存折填写谁的名字,白邙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就侧身面向胡小霞。

    胡小霞背依着柜台,也将脸朝向白邙,说:“前天刚来报的到,还没正式上班。”

    白邙说:“今天不是国庆节嘛,你还要上班唛?”

    胡小霞说:“国庆也没啥好玩好看的,我刚好把拉上来的东西整理整理,把宿舍收拾收拾,出来看看如果没事就准备回城去,没想到竟碰见你哒。你现在啷个样,在做些麽子?”

    男子见胡小霞对白邙很是热情,便猜他们关系不错,态度也好了一些,填好存折,郑重其事地盖上章,高抬了手从栅栏拱门里递出来,白邙接过存折,冲里面道声谢,又转脸对着胡小霞,说:“格外做麽子,跟原来一样。”

    胡小霞不信,他们一起读书的时候,白邙家的条件非常一般,甚至可以说比较贫穷,但现在他一存钱,就相当于她一两年的工资,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想让他去会客室再聊一会儿,白邙却说要去一趟白鹤乡粉条厂。

    胡小霞就问:“你啷个去来?”

    白邙回答:“骑摩托。”

    胡小霞高兴起来,说:“那正好,白鹤离城头很近,我也收拾完哒,顺路搭你的车一起下去唛。”

    白邙反有些为难,说:“还在落雨,不怕把你淋湿?”

    胡小霞走到门口探头看看外边,雨确实下得细密,就有些犹豫。

    柜台里的男子却殷勤地说他有两件雨衣,正好一大一小,那件小的应该适合胡小霞,说着推门进去,果然取出一件黄色塑料雨衣,抖开后递给胡小霞。

    胡小霞撑开雨衣,从头上套下来,果真非常合适,又取下递给白邙,说:“你帮我拿着,我进去拿个包就出来。”说完就打开栅栏门进去。

    白邙本打算去商店买几包烟带在身上,此时反倒不好走了,只得把存折装进兜里,用一根别针别了兜口,防止存折掉出来。

    胡小霞很快就斜挎了包出来,穿上雨衣,走到信用社门口摩托车旁,白邙不好意思地说:“摩托车不啷个好。”

    胡小霞并不在意,说:“能骑就行嘛,你又不是参加比赛。”说着就把雨衣往上提一提,骑在后座上后,再把雨衣放下。

    白邙打着了火,启动摩托车,驶上公路,他见路上有些滑不安全,又怕路上的泥浆溅到胡小霞,就开得有些慢。

    胡小霞从后边用双手抱着白邙的腰,白邙就想起芈璐,她还从来没坐过自己的摩托,从来没抱过自己的腰,不禁有些走岔分神。

    胡小霞在后边说:“好快啊!”

    白邙以为她说的是车速,就道:“快呀?那我开慢点。”说着,就松了些油门。

    胡小霞咯咯地笑,说:“我是说时间过得好快,从学校毕业,转眼都三年多哒。”

    白邙哦了一声,自嘲地说:“我还以为你说我车快耶。”

    胡小霞问:“你结婚了没得?”

    白邙说:“八字都没得一撇呢,还结婚,脑壳昏差不多。”

    胡小霞听了,竟有些高兴,把白邙的腰抱得更紧了些,她问:“农村不是结婚都很早的嘛,女朋友总该有了吧?”

    白邙心里暗叹一口气,说:“啷个说来?农村的事情麻烦得很。”

    胡小霞说:“是不是挑花眼哒?”说着又咯咯地笑。

    迎面一车货车驶过,白邙往路边拐了拐,防止溅上泥浆。接着又揙到碎石路面上,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死,农村虽然结婚晚了些,但订婚还是比较早的,那些女娃还是花谷朵儿的时候,慌急忙火的就已经许配人哒,我哪里还有挑的,要想娶媳妇,最终恐怕得去跟别人抢!”

    胡小霞被白邙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身子都颤动起来,摩托车也跟着摇晃。

    白邙就问:“你呢,有男仔儿了吧?”

    胡小霞止住了笑,说:“没得。”她本想说有几个追她,但她没一个中意的,又担心白邙拿她说笑,就没细讲。

    骑过郭家大桥,进入郭家集镇东里街,胡小霞左瞧右看着穿过五百来米的街道后,说:“这集镇修得到不错,感觉开县城就乱七八落的,又旧又脏,高楼都没得几座,看这集镇街道又宽,一排一排的特别整齐,哪家都是三层以上的楼房,反比县城好得多。”

    白邙说:“开县城都几十上百年哒,这个集镇才几年?你是看上新的嫌旧的。”

    胡小霞问:“听说集镇上还要修几条街,你有钱存信用社,啷个不买个门面自己砌座楼呢?”

    白邙说:“想是想过,听说还没弄好,没往出卖,再说我那点钱,也只够买块地基,往上砌还得不少呢。”

    胡小霞想了想,把头伸近白邙的耳朵,说:“真要买的话,差三五千块钱,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白邙很高兴,说:“真的呀,到时候莫赖皮哈!”

    胡小霞说:“应该不成问题,其实还可以多买两个,原来的门面地基才几百块,而且还是中心街,现在那些很偏的街,听说都得要两千多,翻了两三倍,你就是留着不砌房子,光地基说不定过几年就赚不少钱。”

    白邙问:“你莫非也想买?”

    胡小霞说:“我倒是想,可家里不让。”

    白邙说:“不买就对哒,集镇再好,到底比不上县城。听说很快要修三峡工程,到时可能整个县城都要搬。”

    胡小霞说:“都嚷好多年哒,也没啥动静。那些靠近河边的人户怕到时被淹,还想把房子卖哒搬到高一点地方再买屋。”远远就看到白鹤镇后面的山头,就说,“到白鹤我下来等公共汽车,你办你的事儿去吧。”

    白邙说:“几把油门的事儿,把你送到城里我再回来噻。”

    胡小霞不吱声,默许了白邙送她。

    过了汉丰镇汽车站,在开县人民会堂南门,正赶上对面电影院散场,一群人撑了伞,如潮水一般涌到大街上,多是成双成对的恋人,相互搀了胳膊,慢慢向四下分散。路边一棵十几人才能合抱的大黄桷树下,不知因为什么,两对男女正推来搡去地抓挠吵打,不管汽车喇叭按得如何尖厉刺耳,一群人仍旁无所视地堵在街道上围观,白邙无法前进,只得停下摩托,双腿叉在摩托两边支起身子四下张望,却被前边的人挡着,什么也看不到,便索性又坐下来等着。

    胡小霞看看人群,说:“电影散场,门口周围总有人吵嘴打架,不晓得他们哪哈儿来的那么大火气。”

    白邙说:“现在哪里没有这样一些人,好象心里总不畅快,一股子火憋心头,跟吹鼓的气球一样,碰着就爆。”

    胡小霞说:“反正快到中午哒,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吃点饭,我做东。”

    白邙本不想与她吃饭,只想早点去粉条厂看看,但胡小霞说起她请客,便有些伤了他的自尊,扭头往后瞧了瞧,调转车头,问:“我不晓得哪家好,你定吧。”

    胡小霞就说:“东河大桥那边有一家,味儿特别地道,南河那边的人都跑过来吃,要不去那里?”

    两人骑到桥头,胡小霞说声到了,白邙看时,门匾上写着桥头饭店,里面并不太大,靠墙摆了两排共六张小方桌,中间空出一条刚够过人的小过道。

    三个桌前边已经坐了人,一个桌子挤着五个男的,用手抓碗里的花生,一边喝着山城啤酒一边等着上菜,另两个桌子各分别坐了两对情侣,拿筷子夹着已经上好的菜吃。

    白邙和胡小霞在靠门的那张桌子前,面对面坐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女服务员把菜单往桌上一丢,转身往里走,撩开用旧床单做成的布满油污的门帘,不一会就端出一盆菜来,往空等着的那一桌上放。

    白邙把菜单推到胡小霞面前,让她点菜,她又将菜单推回他面前,说她就点一个火爆腰花,其余的都由白邙点。

    白邙看完一遍菜单,共有二十来个菜品,想着胡小霞不太喜欢肥腻,就点了凉拌折耳根、香椒牛肉、水煮鱼片、爆炒肚丝,还要再点,被胡小霞拦住,说这里的菜量大,五个菜根本吃不完,还要他再退一个。

    白邙坚持着把点好的要了,大声往里报了菜名,后厨窗口伸出一颗脑袋,观望两眼又缩了进去,并不见人来记,他就要再次大声叫唤。

    胡小霞显然来过不只一次,见白邙张嘴,就说:“不用叫哒,他们里边记得清清楚楚的。”又问白邙最近除了农活还做些什么。

    白邙不愿意告诉她和许波倒卖桔子的事儿,回答说:“做点小生意。”起身到筷篮里抽了两双筷子,又拉开碗柜门,拿出两个白瓷小碗,往两人面前放了。

    门口又进来两拔人,其中三个女的,径直走到最靠里面的桌子,一个中年妇女,像是一大一小两个年轻女孩的母亲。另一拔还是两对情侣,一对抱着肩一对搂着腰,匆匆忙忙将剩下的那张桌子占了。

    胡小霞盯着白邙的脸看,笑问:“小生意一下子存啷个多钱,将近我两年的工资哒,不想告诉我唛,我又不跟你抢生意。”说罢就撇了撇嘴。

    白邙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转头看着后厨,说:“我真没跟你扯谎,我们这些地方,有麽子大生意?”还要往下说,感觉背后有人,刚要转头,肩上就被捶了一拳。接着就听见胡小霞叫喊:“许波!天哪,啷个是你?”

    白邙咧嘴哎呦一声,要拍许波,被他闪开,就说:“格老子,你是狗子哦,臭到这哈儿来哒。”

    许波哈哈大笑,抓住白邙的后衣领,把他往挨着胡小霞的凳子上推搡,又拉了身后眯眯笑着的女朋友陈慧,说:“让个坐噻,这点素质都没得嗦!我还以为没得空桌子哒,没想到你两个提前给我们占了位子。”

    胡小霞看看许波的女朋友,又看向许波,奇怪地问:“这是哪个?带个漂亮妹娃儿也不介绍。”

    陈慧当即就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许波。

    白邙反替许波回答:“他女朋友,陈慧,跟他都在我们区合作社上班。”又问许波,“你啷个也窜到这里来呢?”

    许波两眼在白邙和胡小霞脸上来回扫视,说:“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嗦?看完电影要吃饭噻,你两个拉拉扯扯倒先到哒,啷个嘛,嫌我们卡了你两个的眼睛唛?”说着就竖起两根大拇指往一处靠,意思是白邙和胡小霞是一对儿,脸上露出狡诘的笑容。

    胡小霞啐道:“许波,你个烂嘴巴的!白邙,你撕他那张烂嘴巴!”

    白邙烧红了脸,尴尬地笑,问许波:“看的麽子电影?”

    许波说:“琼瑶的庭院深深,莫说,今天好安逸哎,我们格老子,在里边看了爱情片儿,出门又看了一场武打片儿。”接着分别将她女朋友和胡小霞各自作了介绍。

    白邙起身给他两个去拿碗筷,凉拌折耳根也端上了桌子,他见多了两个人菜肯定不够,加点了一盆山菇炖鸡、一碗盐菜扣肉,又要了两瓶啤酒。

    胡小霞跟陈慧一见如故,聊起琼瑶小说,许波不停地在中间打岔取笑,欢声笑语中,菜陆续上齐。

    白邙从来没跟胡小霞一起吃过饭,原本有些窘,有了许波两个,顿觉浑身轻松,嘴皮子也利索了。

    他告诉许波,胡小霞已经调到区上,在信用社工作,又把他今天如何遇到她,又怎么到的饭店也细说了。

    许波就问胡小霞:“不是听说你老汉儿要上调嘛?”

    “你老汉儿才要上吊呢!”胡小霞被许波说笑惯了,以为他又在拿她开玩笑,嗔骂一句,举起筷子要敲他的手。

    许波缩手避开,笑着说:“唉唉,怪我没说清白,我是问你老汉儿,是不是要从县里往上升哒?你看,我说的方家坝,她听成母猪胯。”

    白邙也笑道:“哪个叫你嘴巴不干净的!”

    许波马上接嘴说:“哟,你两个合起心来对付我哈!”转脸对着他女朋友,“媳妇儿,看到没得,这才是一对儿,你都不帮个腔哈!”

    陈慧只是吃吃地笑,白邙和胡小霞臊红了脸,许波得意地夹菜往面前碗里放。

    白邙在桌子底下踢了许波一脚,笑骂道:“你这张嘴呀,真是偷屎婆点蜡,臭得熏人!”

    胡小霞就叫:“你抽他两个嘴巴子嘛!”

    许波就一本正经起来,问:“小霞,你老汉儿都往上升哒,你啷个还从城头跑到区上来?”

    大家都看向胡小霞,她说:“老汉儿的事儿,那都是别个嘈起的,再说,即便是他升哒,那也是他呀,跟我也没得多大关系。”

    许波说:“他升到地区或者重庆去哒,你们一家还不跟着调走,连开县都不用呆。”

    白邙知道胡小霞父亲是县领导,她原来就在县信用总社工作,不解她明知父亲要调升,干嘛还要下到离县城三四十里的镇上去,又不好问,就闷头吃菜。

    胡小霞说:“我觉得开县挺好的呀,熟人又多,到了其它地儿,除了家里人,其他的都不认识,岂不孤单得很!反正我.......”

    话没说完,忽听得里一个女子尖声厉叫:“狗日的强盗儿,逮他!”

    白邙几个闻声看去,只见靠最里面的那个中年妇女已经起身,粗胀着脖子踢开凳子往外追,被两个男子挡住,过道逼窄,她怎么也挤不出来,两个女儿懵头懵脸,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见母亲急风赶火的,不由自主地起身跟在中年妇女后边。

    一个男子手里捏着一个装钱的袋子,边往怀里揣,边侧着身子,飞快地往门口窜,里边的人都张惶着眼只顾看,竟没人伸手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