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呢

第二十五章

    一连半个多月,卖蕃苕的始终很多,白邙一天收购量一直保持在一万六七千斤,不知不觉竟收购了二十五六多万斤,除去损耗开支用度,赚了四千多块钱。

    收蕃苕虽然不像收桔子那么费事,但卖蕃苕的人也不像卖桔子的那么集中,除了偶尔有点空隙,多数时间总是来人不断,白邙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

    有点闲歇时间,他又帮着沙石场开车,本来他还想学开挖机,不料时间不成整,再说挖机的操纵杆又多,方向、力度他不好掌握,练了两次,就不再练了。

    毛平时在时不在,中午多数时间回集镇家里吃午饭,有时白邙买了肉菜,他也不拒绝,要么跟白邙一起吃,要么就买了酒,再叫上王权儿,三个人一起吃喝,相处倒也密切。

    白邙有时也等沙场收工后,借了他们的车,开着把没拉走的蕃苕送到粉厂。

    粉厂老板田光顺和他媳妇张玉春对白邙依然热情,有几次张玉春提起做媒的事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尽管她两口子对白邙十分满意,可是,田甜说,干哥这个人没得说的,她心里百分之百的满意,可就是他家住在山上,这让她既为难又犹豫,讲如果他今后在集镇哪儿买了房子,她二话没得说的。两口子做生意多年,见识多,思想开明,便尊重女儿的意见,那就先等一等,反正女儿过完年才二十一岁,年龄不算大,心里却起了暗中帮一帮白邙的意思。

    白邙也隔三差五地利用晚上时间去芈璐家,芈老汉经芈母反复劝说,也有了些回心转意,只是不想跟白邙相处。

    白邙从芈家的后门进,他就从前门出,要么去芈二爸家坐一坐,要么去芈幺爸家呆一呆,时至今日,白邙还没进过芈璐家的前门。

    芈母日渐消瘦,饮食也是一天天减少,除阳光好的时候,由芈璐服侍着在门口晒晒太阳,其余时间要么躺在床上,要么歪在躺椅里。白邙对她担忧着急,再三叫她去县人民医院检查治疗,无奈芈母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芈母早已请订婚时的媒人,生产队长吴瘌子给吴家传话,把他们退婚的想法告诉了对方,吴家到如今也没回话。

    据说开始时,他们倒没说什么,也有同意退婚的想法,还问了能够退多少钱的话,于是就托人去联系原先提过,河西的那家女娃子,结果,人家已经和郭家集镇的一个男娃儿见了面,双方都很乐意,男方家庭条件比吴家还要强些,男娃儿也学了裁缝,自己立起场子开了裁缝铺子,人材品性也比吴新更胜一筹,早就商定好订婚和结婚一起办。吴家没了着落,先就这么拖着。

    周围四邻的人,都知道芈璐与白邙好,芈家要跟吴家退婚,既有希望吴家和芈家大闹一番,好看热闹的,也有希望芈家与吴好合好散的,各怀心胎,闲话反而没有了往前嘈得那么难听了。

    这么多天,芈吴两家都没见到芈福和吴新的人影。芈福的新房早已砌好,在一条机耕道里边,用了芈福家的一块上好水田换了人家一片旱地,那条机耕道,是早年从白坡生产大队往碗窑厂运碗泥巴的便道,碗窑厂早已停烧,那条路便没人管养,只偶尔跑跑拖拉机或者小吨位的农用货车。

    房子建好后,包工头到处找不到芈福结账,找芈老汉这边,家里也没钱,气得他日爹骂娘,却没有任何办法。

    到了十月二十六号,刚好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按往年习惯,县城里的人都要去爬山,然而,头一天就开始下起了雨,当天雨势更大,山路泥泞,有些地方还容易滑坡,所有人都只能望雨兴叹,只能作罢。

    到白邙收购点来卖蕃苕的人虽然有,但都想着他在这里收的时间长,多数人便不愿冒雨出门,再说还要挑一二百斤在路上滑来滑去的。

    沙石场歇了工,毛平呆了会儿,快到中午也走了,只王权儿和白邙呆在屋里,摆了会儿龙门阵,吃过午饭,王权儿就说不再跟他扯了,坐在椅子上,把一本武侠小说夹两腿之间,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白邙一时闲下来,便觉无聊,想到很长时间没去温泉区里了,跟许波也好久没见,手里的钱早就该存到信用社,放在身边总是不安全,便拜托王权儿,有人来卖蕃苕,就帮他收一下,自己骑上摩托去了合作社。

    到了收购门市,却见门从里边关着,又到日杂门市去问许波女朋友陈慧,却说跟主任一起到县里开会去了。

    白邙心绪怏然,只得又到信用社,胡小霞正坐在里边织毛衣,见了白邙,十分高兴,连忙收了针,把线团塞到织好的那一截衣服,放进身边的布袋里,说:“白邙,我还以为你不来哒呢,许波还跑来问你,骂你好几次!”

    白邙把雨衣揉成一团,说:“他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损别人两句,他心里不安逸。”

    胡小霞就嗤地笑了,说:“你不会说今天是专门来看我的吧,怎么不先去找许波呢?”

    白邙心说,许波不在嘛,嘴里却道:“一来看你,二来存一下钱,当然,主要还是来看你的哈。”

    胡小霞就撇了嘴,说:“哼,口里一套,心里一套,早不来晚不来,存钱的时候才来,我才不信呢,不存钱你肯定不来。”

    白邙笑了笑,不知如何回应,只说:“你不信那啷个做,我也没得法,怎么,就你一个人?”

    胡小霞站起来,扒着铁栅栏,说:“老付在他屋头弄录音机,说有些卡带子。刚好,我正要有事儿跟你说,先给你把钱存了吧,拿来,我给你存。”

    白邙从包里拿出钱和存折,一起递给了胡小霞,她数了两遍,放进桌下的抽屉里,说:“哟,恁个多哈,我还不如跟你去做生意呢!”说着,就在存折上填写完,盖好章,冲里边喊老付。

    上次那个中年男子,立即应声而出,见了白邙,点头打了招呼,就在柜台前坐了,一只手拿着一盘磁带,一只手转拧插进磁带孔里的笔管。

    胡小霞领着白邙进了她的房间,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张单人木床上挂着洁白的蚊帐,粉色的花格子床单铺得十分平展,薄被四四方方地叠放在床的正中央,枕头横在被子上,一条红色花枕巾盖在上边,床头一张两头沉的抽屉,中间立一面大圆镜,靠床一头摆一台单卡袖珍录音机,旁边撂着几盒很新的磁带,另一头摆着一只大圆筒,里边插着两把梳子和一把卷发器,桌子上方的墙壁贴了一张费翔的大幅演出画报,对面墙上则贴着演员林青霞、宋佳、陈红、张瑜、齐秦等五张小幅画报,靠门的墙角放一个洗脸架,上边搭着一条洁净如新的淡粉色毛巾,中间放一个白瓷红花脸盆,下边则是一个白瓷底,绿红相间花纹的洗脚盆,整个屋子布置得整齐有致,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显得格外温馨。

    白邙还是第一次进入女生的私密空间,站在当中,有些不知所措。

    胡小霞笑着指指抽屉旁边的椅子,说:“坐呀,怎么,上学罚站没罚够?”说着,自己在桌前的一个方凳上坐了。

    白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第一次进女生的房间,跟男生的真不一样!”

    胡小霞笑道:“都是用的东西,格外还有啥不一样?”

    白邙认真地说:“你这才叫住人的,我们那,叫牛圈。”

    胡小霞咯咯地笑起来,说:“你真逗,哪有说自己是畜生的!”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盖子,里边是半盒精致的糖果,伸手递了过来。

    白邙觉得很是侷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倒是胡小霞拈了几颗伸到他面前,才不好意思地接了,却捏在手里不打开吃。

    胡小霞看着白邙硬朗帅气的脸,说:“白邙,有个好机会,不晓得你有兴趣没得?”

    白邙也看着胡小霞,不明究里,问:“麽子机会?”

    胡小霞盯住白邙的眼睛,说:“县商业局下属有个贸易公司,最近可能要招人,我看你做生意能干得很,去哪里正好大干一番,你想去不想?”

    白邙心里一动,但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就问:“那还不得从城镇户口里招唛?”

    胡小霞说:“听说是试点,从全县招考,不管农村还是城镇户口,招进去了就可以办城镇户口。”

    白邙说:“年龄呢,要求好大?我怕是超龄哒哟。”他想起当兵的年龄限制来。

    胡小霞说:“你不是二十三吗,应该没过,好像是不超过二十五,确切的我还要问,据说考试内容无非一些常识题,高中的时候你成绩那么好,我觉得没得问题。”

    白邙问:“有几个名额?”

    胡小霞说:“五个。”

    白邙心里琢磨,五个名额,那些当官儿的还不把自己的亲戚朋友想方设法走后门塞进去,自己啥关系都没有,考得再好有什么用,便有些泄气,摇摇头说:“有点悬乎,我在城里连个远房亲戚都没得,到头来还是给别人当陪衬,还是算了吧。”

    胡小霞着急地说:“你只说愿意不愿意,其他的我还可以帮你使使劲儿,你真要招进去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隔三岔五的还可以一下下馆子,多好的事儿呀!”

    白邙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以他父亲的能量,帮个忙应该不成问题。可他隐隐感到,其实她的意图一方面确实是真心帮他,另一方面,何尝不是觉得他与她存在巨大的差距,想通过这个办法来缩小这个差距呢?她是出生在干部家庭,居住在县城,是城镇户口,有体面的工作,白邙呢?出生于农民家庭,居住在山上,是农村户口,只能在土地上靠天吃饭,这样的区别,对他们俩乃至双方家庭来说,无论是心理接受度或者现实生活中,都是难以迈过的一道坎。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要是他和芈璐没有确立关系,他会欣然接受胡小霞的好意的,甚至会点燃他对她的热情,虽然那种热情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他扑灭,他也向往城里的生活,也希望有一个稳定而又受人尊重的工作。

    但现在,他不再对这些抱有期待,他不想因此让芈璐和她母亲失望和痛苦,不想因为要成全他而违心地与自己疏远,就像当初极不情愿地与吴家订婚一样,更不想因为他地位环境的改善而给她极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安全,甚至是担忧与恐惧他将来变心。自己已经向她们母女庄严承诺过,他已经对跳出农门完全死心了,如果现在又去报考,她们肯定会认为他心里起了变数,再也不可能对他完全想念了,再说,自己可是叫过芈母两声妈的呀!

    胡小霞见白邙沉思不语,以为他心存顾虑,对能否考上没有把握,就说道:“其实这事儿连我爸都不用惊动,只需给江叔叔说一声就行,他是商业局的局长,我们两家经常走动,这个消息还是他告诉我的,目前没有公开呢。”

    白邙心绪反而平静了,说:“小霞,真的感谢你这样帮我,其实我早就没得这些念头了,我在农村早已经过习惯哒,再换一种完全不同的身份,过一种陌生的生活,我可能会难以适应的,再说,我都三年多没摸过书哒。”

    胡小霞对白邙放弃如此难得的机会很吃惊,急了眼地说:“开始的时候不适应很正常啊,过一段时间不就适应哒?这种机会很难遇到的,据我所知,以前从来没从农村直接招过工,即使有,至少也得是正式职工的直系亲属。书放下哒还可以捡起来噻,抓紧看一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顿了顿,又道,“他们刚建了职工住宅楼呢,只要是正式职工,就可以非常便易地买到,你看,工作,户口,房子,不一下全都解决哒?!”

    白邙略有所失,想了想,仍然坚定地说:“小霞,你的好意,我真的心领哒,我呢,这几年到处跑,心也跑野哒,再叫我呆一个地方上班,就跟关在圈里一样难受,再说,现今政策越来越好,农村的日子比以往也好过多哒,将来说不定不比城市里差,而且,听说城里还有干部都下海经商呢!”

    胡小霞万分失望,双手把散在胸前的两缕头发往后束了束,仰头看桌子墙上的画报,白邙眼盯着另一面墙上的画报看,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胡小霞叹了口气,说:“其实你是不明白我的心意,你晓得我为啥调到这哈儿来嘛?”

    白邙看着她摇了摇头,说:“真不晓得耶,为啥?”

    胡小霞说:“为你呀,我心想你是这哈儿的人,我调上来,说不定就能找到你,还没想到刚调上来,真就见到你哒,岂不是缘分?”

    胡小霞本来还想告诉白邙,上高中时,他每次比赛打球,她都要去看,虽然那时觉得他们之间家庭条件悬殊,不可能有结果,努力把白邙从心里抹去,但越是这样,白邙的音容笑貌就越是占据着她的心房,让她不由自主地找各种借口接近他,以至于别的同学都看出了她的意图,引出一些议论,然而,白邙却总是回避,这让她很伤心,有一次晚会,她还专门为他唱过一首《知道不知道》的歌,他听了只跟其他同学一样,仅仅是礼貌地鼓掌叫好,一点也不明白她的用心,看不到他对她有任何反应,心里既难过又怨恨。

    毕业后她就参加了工作,遇到过有不少追求者,父母的不少同事也给她介绍过对象,她也试着与几个相处,但她心里却总有白邙这么一个标杆,把他们跟他一比较就再没情绪与他们交往下去,认识的越多,反而让她越是回忆白邙,思念白邙,想找白邙,于是再三央求父母将工作调到温泉信用社来,也真是遇巧,刚一调上来,也真就遇到了他,还跟他一起吃饭,亲眼见到他收拾那几个扒手。

    尔后,她就想着要给白邙在城里安排一个工作,顺便把户口也从农村转到城镇,那样他们既有存在身份地位的差别,又有更多的时间与机会相处,时间久了,相处多了,关系近了,自然就会产生感情。于是她处处留心打听,终于在前天,从商业局那里得到了招工的消息,回来就焦急地要告诉他,特意去许波那里打听过几次,还叫许波给白邙传话说自己找他,凑巧今天他自己就来了。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不同意,这可是别人打破脑壳想钻也钻不进去的呀,岂不辜负了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呢!

    听了她的话,白邙有些错愕,他压根也没想过她会因为自己而调动工作,而且还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关系安排工作转户口分房子,心里也有一些感动,毕业这么长时间了,她居然一直都还惦记着自己。

    但这种感动刚刚冒出来,他又想起芈璐那双水波似的眼睛,仿佛正哀怨地盯着他的脸,想起她送他的那双袜底和那一方手帕,想起那天晚上在石桥上听到的山歌,便觉得脸有些发烧,觉得自己的这种感动,是对芈璐的真挚爱情的亵渎,一种辜负了她的负罪感油然而生,让他产生了马上逃离的强烈念头。

    他说:“小霞,你的情义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一会儿我还有点急事儿,改天我们再说,我得马上走哒。”

    说完,他猛然起身,拉门而出,连雨衣也没穿,骑上摩托,飞驰而去。后边传来胡小霞的喊声:“嘿,你的雨衣,雨衣!”

    白邙只装着没听见,头也不回,拧满油门,箭一般地向前冲,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一辆货车撞上,引得货车司机长按喇叭,伸出脑袋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