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辰还真没猜错，车中之人正是元安帝，叶格丽喀一进去见到他，连忙便是躬身施礼：“叶格丽喀叩见皇帝陛下！”

    “坐吧！到这外面不必多礼。”

    在元安帝的示意下，叶格丽喀忐忑坐在了他身旁，车子狭小，两名侍女只能坐在靠近车门的两张小板凳上。

    “城东如意胡同，对吧？”元安帝淡然说了一句：“到了地儿，你来领路！”

    叶格丽喀乖乖点头：“是，陛下！”

    元安帝没再说话，叶格丽喀却从他不断摩挲着手中玉佩的小动作上看出来，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呼吸也时急时缓，透露出翻腾的思绪。

    叶格丽喀其实没来过大容的京都，具体地址在哪，她也不清楚，不过实际上的领路人就是她身边的侍女，就在车上，因而在一段时间之后，那位时而掀开车门门帘一角往外看的侍女忽然回头朝她点了点头，叶格丽喀便知道，地方到了！

    元安帝已经敲了敲车壁，让车子停下来。

    几人下得马车一看，车已进入一条胡同，胡同里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比较大点，但也只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墨色漆的院门紧闭。

    叶格丽喀望向侍女，侍女指了指黑漆院门，用回羌语禀告：“就是这户！”

    元安帝朝院门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侍女上前叩门。

    侍女去了，院门很快打开，一名中年嬷嬷将几人放了进去。

    “小昀子！小昀子！”叶格丽喀一进就叫。

    未几，一名穿着浅红色汉裙的少女出现在了二门处，静静的望向叶格丽喀，又转而望向了女人们当中，那位唯一的中年男人。

    少女只有十六岁，生得明眸皓齿，鹅蛋型的脸庞，还带着尚未全消的婴儿肥下巴，看上去整个气质都变得格外娇憨可爱。

    “芸芸……”元安帝如遭电击，木楞在那，目光凝固在少女的脸上。

    少女眨了眨眼睛，望向叶格丽喀，叶格丽喀连忙朝她点头，用着口型无声的提示：就是他！他就是陛下！还不快见礼？

    少女眼神好奇的上下打量了元安帝一眼，出声问：“你就是那个‘玮昀’？”

    元安帝深吸口气，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朕就是那个玮昀！”

    少女看了看他手中捏着的玉佩，展颜笑道：“既然你还记得我娘，记得这枚玉佩，肯来这里找我，那我便不讨厌你啦！我姓颜，我叫颜思昀。”

    “颜思昀？”元安帝点点头：“你生的很像你娘！你娘她……”

    “别站在院子里，进来说话！”

    少女颜思昀主动打开外面正堂的竹帘，邀请众人进屋。

    元安帝只得将话吞回腹内，领着叶格丽喀一起，进了屋子落座，看少女主动泡茶。

    “你娘她……”元安帝忍不住再起话头。

    颜思昀一点也不遮遮掩掩，将茶盏放在他手边的小方桌上，坦然道：“我娘六年前就已经过世啦！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岁。”

    元安帝呼吸一停，足足过了好几息，才缓过气来，他不想动声色，却飞快眨了几下眼睛，转开头去，双眼闭了闭，才又重新睁开，涩声道：“原来如此！”

    “那……你爹呢？”元安帝又问。

    “我爹去的更早，我两岁上，我爹就殉国了，你不知道么？”颜思昀诧异。

    “对、对！是朕糊涂了！”元安帝这才想起，少女的父亲是颜永孝，早在十四年前便在镇守边城的战役中以身殉国。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年轻女孩先丧父，成了没爹的孩子，跟着母亲长大到十岁，又丧母，到如今，已过了六年幼失怙恃的孤儿生活。

    想到这点，元安帝顿起怜悯之心，不由关切询问：“那这许多年，你和你娘，却是如何过来的？这些年，你娘过的……怎么样？”

    颜思昀也落了座，捧起一杯茶，拉家常般思忆着道：“我娘说，她是被人迷昏拐卖到边境的，然后我爹偶然间救了她，她便‘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嫁给了我爹，可惜那个年代战乱频发，不久之后，瓦剌大军便围困我爹守护的边城。”

    “我也不清楚具体的经过，总之我爹城破身死，我娘带着我逃出来，几经劫难，最终被回羌王俘虏，带去了回羌。”

    “恰好那个时候，郡主需要奶娘，我娘就成了郡主的奶娘，连着我一起，还没断奶就成了郡主的陪房小丫头。”

    说到这里，颜思昀朝着叶格丽喀笑了笑，道：“郡主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于是她从小就对我非常好，把我当作她的亲姐妹一般，一起长大，在回羌生长的十四年，包括我娘去世之后的六年，在郡主的庇护下，我都没受什么委屈。”

    “可无论是我爹，还是我娘，他们都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回归故国，不要变成回羌人，也不要嫁给回羌人，要回故国，要嫁给汉人！”

    颜思昀感慨：“原本的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千里迢迢回到中原，也不知道到了中原又要到何处安身，更不知道能投奔谁，没想到，风云变幻，回羌和中原开战了，然后又战败了，两边和谈，郡主奉命和亲，我就这么得到了回来的机会！”

    她又感激的看了叶格丽喀一眼道：“还得要多谢郡主仁慈，她人还没进京城，就撕了我的身契，放我自由，还派人和我一起提前来到这里，帮我在这里找地方居住，不过这院子是租来的，我还需要想法子攒钱买下来才行！”

    元安帝听到这里不由脱口说道：“这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在大容可不易生存，也不安全！这里你就别住了！跟朕回去，朕养着你！”

    “你娘不是希望你嫁给中原汉人么？朕可以应承你，这天下未婚的优秀青年男子，都可着你的心意挑选，你挑中谁，朕便赐婚谁，让你开开心心的，风光大嫁！”

    颜思昀眨眨眼睛，迟疑的答了一句：“可我不是你的女儿啊？”

    元安帝慈和的望着眼前明媚的少女，语气却不容置疑的道：“在朕眼中，你就是朕的女儿！你若愿意喊一声父皇，朕便封你为公主，如何？”

    颜思昀神色都怔住了，她显然没料到，堂堂大容皇帝，居然能够这么轻易就认可她这么一个首次谋面的年轻女孩，什么也没干，就可白得公主之位。

    “我若是……”颜思昀眼珠子转了转，忽问：“我若是选中了你儿子呢？”

    元安帝一怔，继而失笑，略一沉吟道：“行！不管你是想做朕的女儿，还是朕的儿媳，对朕来说，都是朕的晚辈亲人，一样的！”

    颜思昀神色迷惘起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元安帝微微讶异：“你娘……没跟你说什么吗？没告诉你为什么要来找朕？”

    “嗯，对了！”颜思昀被元安帝这句问话提醒了什么，起身跑出去，过了很长时间才又跑回厅堂，手里边多了一只扁扁的红漆木盒。

    “我娘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那枚玉应该要想法子物归原主，它太贵重了！我收受不起，还有就是……”颜思昀将木盒递给了元安帝：“假如你收了玉却不肯纡尊降贵过来看我，那就算了！若是你肯来，就将这个交给你！”

    元安帝接过木盒，有一些失魂的问：“那玉如此珍贵，应该能换不少银钱，这些年你们娘俩流落回羌，生活想必艰难，为何你娘却不肯将它卖掉？”

    颜思昀摇头：“我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我娘身上还有这枚玉，直到我娘临终，她才将这枚玉给了我，然后交代了我刚才那些话。”

    “朕这些年，一直让人在找这枚玉的下落……”元安帝闭了闭眼睛，咬牙喃喃了半句，又叹息住口不言，伸手郑重的打开了红漆木盒。

    木盒中，静静的躺着几封信，每封信的信封上，都落着“玮昀亲启”四个字，信都是密封了口的，看上去没有人拆开过。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几封信，以及信封上那眼熟的娟秀字迹，元安帝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但他却没有当场拿起信来拆阅，而是将红漆木盒又重新盖了回去。

    “你收拾收拾！稍后朕会让人来接你们。”元安帝起身吩咐，转头对叶格丽喀令道：“你留在这儿照应一下，宫中的车马一到，你便跟颜思昀一道进宫去。”

    他的气势一开，就是九五之尊，说的话根本不容置疑，叶格丽喀只是乖乖应是，倒是颜思昀丝毫不怕，连忙抗议：“等一下！为什么我也要进宫啊？”

    瞧着小姑娘满脸“皇宫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要去”的倔强神色，元安帝慈和一笑，语气却斩钉截铁的解释道：“朕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娘当年是朕的救命恩人！然而遗憾的是，朕却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如今你娘过世，你小孤女一个，朕有这个责任照顾好你，这才是你娘让你拿着信物前来找朕的原因所在，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

    “我、我成年啦！我不是小孩子！”颜思昀大声反对。

    元安帝摇头失笑，没再言语，可他的表情，却仿佛明明白白在说：在朕眼中，你就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并且还是个叛逆的孩子，需要大人的监管和教育！

    有什么办法？颜思昀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点头离去。

    出得院门，元安帝抬手一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便忽然冒出一名黑衣护卫来，身手矫捷的落在他面前，躬身听候吩咐。

    “刚才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元安帝沉声吩咐：“十七年前，人在西北边城，为边城守将颜永孝所救，十四年前城破，人便带着不到两岁的孩子流落回羌，做了回羌郡主的奶娘，派人查查，是否属实！”

    “嗻！”黑卫统领连忙应是，退出几步，再次隐匿消失。

    返回停在院门外的马车上，元安帝再次回望了黑漆院门一眼，淡淡吩咐：“尽快备好车轿前来接人，朕要在一个时辰内在宫中见到月妃与那位颜思昀姑娘！”

    “嗻！”安坐在辕座上的不起眼的车夫之一躬身应命，这位赫然便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郑沢，皇帝微服潜游，他竟亲自驾车跟随。

    很快，马车悄然消失在胡同口外，胡同偏僻，午间安静，竟没人发现，大容的皇帝和妃子曾经在这样寻常百姓居住的小胡同里短暂出现过。

    小院子里，颜思昀亲自动手，在整理自己的衣物，房东那边派驻的中年嬷嬷在外面忙忙碌碌，偶尔朝这几个年轻姑娘投来好奇的视线。

    叶格丽喀派了身边的回羌侍女给颜思昀帮忙，自己待在一旁和颜思昀说话。

    “你真的想好了？进宫去？”叶格丽喀说的是回羌语言。

    颜思昀也用回羌语言答道：“我娘总说她早就忘了前事，可我看得出来，她其实根本忘不掉，就算是死，她也要面朝着这边流泪，她不仅仅是思乡而已！她想回来！可她却不敢回来，这很不正常！”

    “我之前猜测她是不是嫁给了我爹，对大容皇帝的感情太复杂，经历又太不堪，所以才不想踏上故土，可今天我见了他，才知道我想错了！不是我之前想的那样！”

    叶格丽喀皱紧了眉头：“所以呢？你进宫去，又能查到什么？”

    颜思昀停下手中动作，望住了叶格丽喀认真道：“我娘曾经跟我说过，她在被人捕捉拐卖到边境之前，在中原也是出身世家大族的，是娇贵的千金小姐。”

    “我好奇之下打听了几回，才叫我知道，那个家族在中原确实很有名，是湘楚一带的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姓张，传闻乃是汉时张良的后裔。”

    “那个家族每一代都有出色的继承人，十多年前，他们选出了一名少女作为联姻的象征，嫁给了当时尚未称帝的那个人，这是一笔非常赚的生意，不过短短十几年，那个与张家联姻的女婿就成了当今的大容皇帝！”

    叶格丽喀好奇了：“你是说，奶娘的家族里也有人做了皇帝的妃子？她如今就在皇宫里？她是谁？”如果这是真的，自己岂不成了奶娘那位族人的姐妹？

    颜思昀朝她笑了笑道：“我娘的同族姐妹，她自然也姓张，不过你恐怕和她还做不成姐妹，因为，她就是当今后宫之主，张皇后！”

    皇后是正宫娘娘，后宫的主人，所有妃嫔都要受她管辖，除去生儿育女的几个高位妃子，其余妃嫔谁都没有资格和她姐妹相称，叶格丽喀沉默了，满面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