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时空谋杀

第二十五章 海岛巴黎

    【2016年】

    虽然拯救马青山失败了,但马朝并没有气馁。虽然他并不清楚郑婷行动失败的细节,但至少证明郑婷的确可以在那个时空影响历史,马朝生命中的遗憾不止马青山一人,他还有希望。他继续通过日记和郑婷交流,可是曾经有信必回的郑婷却突然变得迟钝了。他写十句话,她回一个字。

    嗯。

    马朝疑惑,他感觉她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可他却问不到答案。

    他问:

    放学了吗?没出什么意外吧?

    嗯。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最近怎么样?

    她回:

    没什么。

    这三个字让马朝百感交集。这让他想起了大学时交往过的那个女朋友——一个脾气骄纵,有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女人。她生气、发怒、闹脾气,从来都不给原因,只用冷冰冰的话语让自己猜。郑婷才十三岁,也玩起了这种你猜我为什么生气的游戏。

    马朝讨厌这种猜猜猜的游戏。他不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所以,他和前女友分手了。

    但是,郑婷不一样。他必须要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他有点恨这本破日记为什么只有这么一点作用,每天靠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交流,对面还是一个连初中都没上、基本生活能力跟行动自由都没有的小学生,他有劲没处使,只能被动等待消息的传来。

    你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吗?可以告诉我。

    郑婷没有回应,他锲而不舍。

    是学习上的难题吗?

    没有回应,应该不是。虽然二人从未聊过学习,但马朝知道,在这种环境下,生存都已经困难,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情学习。

    是你爸爸妈妈又打你了吗?

    不对,如果是父母打她,她一定会说,这在她眼里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早已习惯。而且,她说过,王虎雄犯了错被警察带走了,这大半年都不在家。既然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有一个答案漂浮在嘴边,他似乎轻轻一张嘴就落了出来,但这个答案太可怕,他不敢信。

    郑婷没有回复的夜晚,马朝失眠了。

    梦里是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诡异,蛮横,巨大而陌生。船上走下他去世多年的父母,而他自己也瞬间回到十岁的模样。他们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星球,那个星球上只有草地和森林,一轮如血的夕阳低悬地面,每个人都挂着巨大而空旷的笑。

    他穿着父母买的最新款运动服,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父母站在远处,肩并肩看着他玩耍。夕阳几乎都要落到地面了,白天和黑夜连缀起来,将这个世界切割成了两半。他兀自追着蝴蝶和松鼠,要将缺失的这十五年童真一口气补齐。只是追着追着,父母消失了,草地崩塌,风云变色,他追寻的蝴蝶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在暴雨中飘荡。

    那只红色的塑料袋飞啊飞,飞啊飞,最终飞到了一个瘦小的女孩身边。她赤裸着身体,身体如打翻的颜料盘,斑驳如热带鱼。瘦削的臀,小巧的乳,纤细如竹的大腿,她行走在一片无垠之水里。一缕鲜红的血从她大腿间流出,落入无垠之水里,化作一缕缕优雅的线。

    然后,马朝醒了。

    打开灯,翻出日记,还是没有更新。

    马朝只感觉一股钝钝的痛从心脏伸出延伸,渐渐地蔓延到了指尖,他张了张嘴,隔着这本日记,穿越十五年的光阴,询问另一个空间的郑婷:

    你还好吗?

    2001年6月20日郑婷

    不好,一点都不好。

    自几天前刘守信见过郑婷以后,就对她打起了歪心思。他心知这一家子现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郑秀英都重操旧业,二十块就可以睡一觉。于是他主动找到郑秀英,说要带郑婷去赚钱。

    赚什么钱,去哪里赚钱?一个十三岁多,还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有什么能力赚钱?

    刘守信嘿嘿一笑,一个地名从焦黄的牙齿里落了出来:海岛巴黎。

    海岛与巴黎,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名,拼凑出了的名字,乍一听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在那个年代,只要能与西方挂钩的事物,都带着一股时髦洋气之感,把生活在内陆城市的人唬的心神荡漾,心甘情愿为这个遥远的欧洲城市买单,为这个破土而出的夜总会买单。

    夜总会是千禧之年前后生出的产物。一小拨人先富了起来,兜里的钱便烫得皮开肉绽,不花出去浑身不舒服,夜总会便应运而生。

    江北市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夜总会,每个夜总会的定位风格也大相径庭。

    有类似于“海岛巴黎”这种洋模洋样的,在欧洲地图上随便捻几个名字,拼凑在一起,便成了“西式贵族”。再雇佣几个俄罗斯、乌克兰的金发碧眼的美女,便伪造了个十成十;

    也有从诗歌里取词的,“春风、暖夜、宫廷酒”,自诩优雅品格,店内是一水的旗袍美女,开叉开到大腿根上,胸前也挤出了马里亚纳海沟。她们恨不得将身子全捧给你看,但在即将看到时又猛地回收,遮以“含蓄、内敛”的东方情调。

    江北市是靠煤矿发展起来的城市,从来不缺一夜暴富的人。每天都会有新的夜总会开张,旧的夜总会倒闭,一波一波的面庞在不同的夜总会中流淌,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人。想要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上拔得头筹,必须有不一样的东西。

    海岛巴黎便在一众竞争激烈的夜总会里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青春。

    海岛巴黎的服务生全是十八岁以下的女孩。十四至十八,苛刻的年龄限制,一个女孩最美的五年。身体有些许发育,如刚刚鼓出的花骨朵,却又未完全发育成熟,半遮半掩半拂面。

    这个年纪的女孩,一脚跨进青春期,另一脚却还停留在儿童的围栏里。

    她们站在那里,不笑却自动人。比起别的夜总会里卖弄风骚的女人,要诱人得多。让这群暴发户重返年轻,享受着被青春洋溢的美女拥簇的感觉,同时又有一丝在法律边缘游走的刺激。

    学生,夜总会,两个本不相关的东西,却被强行拼凑在了一起,枝蔓缠绕,繁衍出了不伦不类的“海岛巴黎”。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十八岁以下,“干净”、“青春”的女孩发掘渠道。海岛巴黎对外发布消息出去,介绍成功一个,便可以得到三千块的奖励。一时间,整个江北市都躁动了,无数年轻的女孩或主动或被动涌向海岛巴黎。

    刘守信也嗅到了商机,找到郑秀英。

    “不是卖。”刘守信生怕她不同意,一开始便讲明,“只是去做服务员,端茶递水,轻松的很。”

    “卖又怎么样,只要钱到位。”郑秀英是双手抱胸,胸前肋骨根根可见,她已经被生存危机逼到可以卖女儿了,“端茶倒水,这么轻松就能一天赚五十?”

    “值钱的不是端茶递水,而是你女儿的年龄。”提起年龄,刘守信像巴浦洛夫的狗,嘴里分泌了一汪唾液,咕噜咕噜的在喉咙里回荡,“十四岁,重点是十四岁,这个年龄多好啊。现在海岛巴黎招了一批十四岁,最大不超过十八岁的女孩,专门做服务生。这叫什么?品牌定位!年轻当然值钱,要是你去,就只能打扫厕所了,一个月最多五百块。你女儿要是干得好,还能拿到小费,遇见个阔的,一晚上就能把一个月的工资赚出来!”

    刘守信给她画了一个天大的饼。饼里是中央空调,是玫瑰金瓷砖,是五颜六色的霓虹彩灯和十四岁少女的校服和短裙。

    当天晚上,郑秀英把这件事告诉给了郑婷。

    夜总会?郑婷咀嚼着这个词,露出惊恐的表情。她知道夜总会,知道那些总是闪烁着五颜六色灯光和裸露着雪白大腿的地方。初中的学生,小的十一二岁,大的也有十三四岁。这个年龄一半跨入青少年,另一半却还停留在孩童阶段。他们的第二性征开始发育,有的往高里生长,也有的往横里生长。站在他们身旁,就能听到骨头咔咔往天上戳的声音。

    有的男孩已经长出喉结和胡子,唇上雾蒙蒙一片,像自动铅笔勾勒的无数虚线,“今天去网吧吗?我找到了一个……”后面是被教育消音的污秽,是缺失的原始。课堂上不会讲,老师不会教,但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电影用另一种方式教授了它。

    男孩子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讲着游戏、电影、男女、夜总会。有时候他们恶作剧,准确地说是存心想要羞辱某个女孩时,就会大声地讲:“我昨天在夜总会看到你了!”“你是夜总会的小姐吧!”

    “小姐”这个词,就是那个时候变了味。

    郑婷从没去过夜总会,但是她知道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央求郑秀英:“妈妈我不想去那里,我想上学。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的钱给你,我会好好孝顺你的——”

    以后?郑秀英从喉咙里哼出一个冷音,现在都要饿死了,还说什么以后。况且,她的身体也活不到什么“以后”。

    她现在就要,郑婷没有权利拒绝。当天晚上,郑秀英从衣柜里抽出了衣架,一边打一边哭,“你已经十四岁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又不让你卖,钱就往你身上扔,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到了你——”簌簌,衣架落在皮肉上,一道道肿胀的红梁。

    没有,没有十四,还有两个月。郑婷蜷缩成一团,在心里小声的解释。

    “我十四岁的时候照顾四个弟妹!每天还要下地种田!”哗啦,衣架断裂,飞了出去,不规整的尖端撕裂了她的皮肤,大腿上多了一条口子,潺潺流血。

    我知道,你已经说了好多次了。好疼,流血的地方好疼,不要打了,妈妈。她在心里小声的哀求。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喑哑着嗓子喊出了这最后一声,颓然倒地,“我们快要饿死了!你还嫌夜总会脏?”猛地勾起嘴角,攒出一个讥讽的笑,“你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做梦!你和我一样,都是婊子!婊子!”

    这句话撕开了郑婷的心口。在广州的记忆拨云见雾,一齐涌在了她的面前。闷热的天气,聒噪的蝉鸣,一盏五十瓦的昏黄灯泡,脱漆的衣柜……

    生锈的弹簧床已经塌陷一方,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惨叫。

    一束视线从衣柜夹缝里射出,落在两具纠缠的人体上。

    咯吱咯吱,婷婷今晚有肉吃了;

    咯吱咯吱,婷婷最爱的洋娃娃有钱买了;

    咯吱咯吱,妈妈最爱婷婷了,为了婷婷,妈妈什么都可以做。

    猛地从记忆里拔出,郑婷已经泪流满面。眼前形容枯槁的女人与记忆深处那张慈爱的脸重叠在一起,她嘴唇颤抖的说出了两个字:“我去。”

    刘守信第二天就欢天喜地的送上了一套蓝白相间的水手服短裙,其样式很像日漫里的女高中生。

    海军领,百褶裙,雪白的长袜,黑色的圆头皮鞋,红色的蝴蝶结领巾。多么好看的衣服!是那么的清纯,青春,包裹少女的身体,露出一小片领子,大片长腿,却在最紧密的地方收住了视线,像猫舔舐着心底一样诱惑着来来往往的人。

    被放逐了的青春。正青春时总想出去,逃离学校,一头扎进社会。等被社会磨砺的粗犷黝黑之后,又开始怀念青春。回不去的青春,但是却有永远青春的人。十三四岁的女学生,介于儿童与青少年之间,穿梭在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弯下腰,露出白皙的脖颈,把未发育完全的乳与腿送给你看,把昂贵的却掺和了水的假酒卖给你。她们经济拮据,家庭多半充满悲剧,学业无望,未来晦涩,毫无背景,几乎是一根任由社会拿捏的脆弱的软草。

    这就是海岛巴黎的品牌定位。

    然后郑婷换上了这套水手服,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