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长乐

二一〇 陪床

    亥时。

    老君宫里学炼丹画符的纯阳弟子们都散尽了。峰上飘起细雪,万籁俱寂。

    室内炭火很旺,烧得鹿鸣涧口干舌燥,没少喝水。她将窗户支开一条缝,吸了口冷气,觉得心里终于安生下来。

    每隔一段时间,鹿鸣涧就将清水沾在陈迁时唇上,让他的嘴巴不至于干枯,再将他面朝下的脑袋朝向换一换,免得对脖子不好。继而她捡起大蒲扇,轻缓地帮陈迁时摇着。

    陈迁时恢复意识时,是在夜半。

    桌上仍燃着一截短短的黄蜡,室内光线幽暗。

    醒来时,他正好是面朝床榻外侧,轻薄的黄布床帐半透着亮,他能分辨出,这是在老君宫的某间厢房。

    他知道自己伤得极重,第一时间没有立刻尝试挪动身子,只是迷迷糊糊地将视线往床尾扫过去。

    一抹熟悉的紫黑色映入眼帘。

    陈迁时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可是他刚一想动弹,便发现身体的情况比他自己预想的更加糟糕。尝试起身这个动作的第一步,便是用手臂撑起躯干,可他挪动胳膊时,却不听使唤,且牵起火辣蜇人的疼痛,好像整个手臂不是他自己长的,倒像是嫁接上来似的。

    陈迁时“嘶”了一声,往日如清泉般的音声沙哑低沉。

    靠着床尾柱子睡着的鹿鸣涧倏然醒来,她飞快地挪了两下屁股,到陈迁时面前俯下身。她投下的阴影,笼罩住陈迁时因痛正皱着的侧颜。

    陈迁时收了苦脸,眼珠子往眼尾跑着,努力看向了鹿鸣涧——

    她半边脸上涂抹了焦黑的伤药,还扁着嘴,眼里正大颗大颗地滚出热泪。泪珠子砸在床榻上垫着的厚被褥,沉闷无声。

    只这么一眼,他心都化了。

    太好了,她没事,还会为我哭呢。

    “唉。都不好看了。”陈迁时勾起嘴角,“可惜我现在手都抬不起来,没法给你擦眼泪。”

    “呜哇——”

    鹿鸣涧从沉默地掉眼泪变成了出声哭,再也不压抑了。“你才是……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丑……好在你看不见,不然你那么在意面子的人,怕不是要气得找块豆腐撞死了……”

    陈迁时已经看见了他自己触目惊心的手臂,也隐约能想到背上腿上是怎么个吓人的光景了,只好扯了扯嘴角说:

    “至少我没伤到脸上,以后穿严实些就好了。”

    鹿鸣涧用没受伤的手臂内侧迅速抹了抹眼睛,嗔道:“别放屁了,你会好的,一点痕迹都不会有。”

    陈迁时望见了鹿鸣涧撸起的袖子和裤管,还有她白生生皮肤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慌忙烧上了一壶水,鹿鸣涧先斟上了半碗冷的等着兑,才回到榻边蹲在地上,两肘支在床边,和陈迁时四目相对。他眉心的红点都淡了。

    她太想抱抱他、亲亲他了。可是现在不能,他的身体还经不得人碰。她也不想让他太激动了。

    “饿不饿?”

    “嗯。”陈迁时鼻腔里哼出个两拐弯的否定声音。

    “那你什么时候饿了和我说。”她眼睛亮晶晶的。

    “嗯。”这次是肯定的调子。

    鹿鸣涧托着脸点头:“那你哪里不舒服了和我说,想嘘嘘了也和我说。”

    陈迁时的俊脸现出错愕与羞愤交杂的神情,半天难以启齿,简直无法直面鹿鸣涧一派坦然的眼睛。

    好半天,他才很是艰辛地找回了声音,勉力没有颤抖地道:“我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到这个地步了么?”

    鹿鸣涧清风朗月、义正严词:“你要是脸皮薄、不肯好好说,我便还是做个导尿管给你插上好了。”

    陈迁时虽不知道那“导尿管”是什么东西,光是听也觉得恐怖异常,根本不敢想象。在他现在能承受的动作幅度中,他算是十分剧烈地摇了摇头,愤慨地表达着抗议。

    “……即便我说了,你找个小师侄来帮。不要你。”陈迁时说这话时,声如蚊蚋,羞恼得几乎脸上滴血。

    “瞧你这可怜劲儿的。都依你。”鹿鸣涧忍住笑,免得让他更加难堪,“啊,水开了。”

    她将枕头叠着垫在陈迁时头下面,让他上身稍微高些,端着温水碗在他前面放了,拿出一支白日准备的空心竹筷子,一头插在水碗中,一头送到他口边:

    “喝吧,慢点儿吸。”

    陈迁时瞧着这怪模怪样的竹筷,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

    温水从竹筷的空心进了陈迁时嘴巴,鹿鸣涧看见陈迁时耳朵微微动了动,大觉可爱。

    陈迁时离开吸管时,声音已经不那么沙哑了:“好东西啊。”

    鹿鸣涧莞尔道:“本来我药箱里常备的都有一把吸管,照护病患的时候可方便了,可惜被那场天火烧没了。这还是我今天掏空了一根筷子的芯儿,专门给你做的。”

    陈迁时也有力气与她逗乐了:“我本还以为你会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