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长乐

二二五 挟质

    鹿鸣涧眼眸微眯。

    她的食指与中指仍搭在柯亦燃外翻的搏动血管附近,拇指缓缓下挪,将他的手腕扣住了。

    闭上眼睛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鹿鸣涧放了更多混元真气到柯亦燃体内,在他毁坏的经脉中强行推进着,谨而慎之地检查了三遍。

    这过程十分缓慢,且消耗了鹿鸣涧很大的心力。即便是纯阳宫处在华山之巅的绝寒中,她额头亦渐渐沁出了汗水,围观的陈迁时等人更是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两炷香后,鹿鸣涧睁开眼睛,不动声色道:“柯道长,将你重伤至此之人,可是我万花谷的弟子?”

    实话说,这种症状她再熟悉不过,只是想听柯亦燃亲口确认而已。

    柯亦燃毫无迟疑道:“是。他是一个花间游高手。”

    鹿鸣涧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竭力保持着平和语气:“道长如此坦白,不怕我给门内长辈报仇么?”

    柯亦燃愣了一下,方意识到鹿鸣涧同为万花,是有这么层尴尬在里面的。

    他面孔瘦削,骨头凸出,神色凝重时更显肃厉。这位中年道人虽然如今武功尽失、经脉全毁,全无昔日仙风道骨,躺在床上和世俗间寻常抱病的小老头并无二致,眼中却精光不减半分神采。

    他克制地咳嗽了数声,略显严厉地迎上鹿鸣涧的目光:“那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早年还做下欺师灭祖的邪行。你们万花谷早就把他逐出去,用不着你个无名小辈替他打抱不平。”

    果然,果然!

    “洛川神韵”,章放自己琢磨出的独门武学,能制人经脉,令其动气则毁!

    她一开始还以为只是相似的武功,她不愿相信这个可能性……

    柯亦燃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鹿鸣涧继续自欺欺人。

    鹿鸣涧鼻腔里喷出绵长的一团热气,扣着柯亦燃腕子的三根手指倏然捏紧,眼中杀机大盛。

    柯亦燃觉出不对,多年的战斗嗅觉让他第一时间就想要反抗,可他重伤难动,命脉又被鹿鸣涧牢牢掌握,即便想要翻身起来,却被鹿鸣涧空着的左手闪电般点在了喉间。

    “别动。”

    鹿鸣涧几乎是用气声,快速地蹦出了这么二字。不知道是在警告柯亦燃,还是刚才亦瞬间反应过来、心惊肉跳抢上前来的陈迁时。

    如今陈迁时与鹿鸣涧间只有尺余。他真要出剑,这个距离,她的咽喉亦是唾手可及。

    而她压根儿就没有回头看他。

    “他是章放,你去了长乐坊。”鹿鸣涧平静而绝望地继续问着,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

    柯亦燃只是心思单纯,并不是蠢,他已经明白过来——大徒弟找的这女娃娃,竟然与“墨颠黑白”大有渊源。这是什么孽缘?他陷入了短暂的无言。

    “是。”柯亦燃锐利的脸部轮廓动了动,半是叹息半是不齿道,“你年纪尚轻,又与迁时亲爱,奈何自甘为贼?”

    他不喜撒谎。做便做了,之前的沉默也只是因为,他身为浩气盟的资深高手,这次行动本是盟中有保密要求的,他不该暴露自己曾经参与。可鹿鸣涧业已识破,他此时再否认或者沉默,显然都已晚了。

    “自甘为贼……”

    鹿鸣涧口中发出一串压抑的哂笑,声音陡然尖刻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啊?!冲进我家、杀了我师父,还要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为‘贼’?!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笑话!”

    “阿涧你冷静——”

    “不干你的事!”

    陈迁时想来拉她,却被鹿鸣涧厉声喝住。因为同时,她点在柯亦燃喉间的指尖甚至戳破了中年道人脆弱的颈部皮肤,让一道鲜红的血线顺着他脖子细细淌下——害怕鹿鸣涧直接冲动,陈迁时再不敢妄行。

    柯小夕、凌玉儿,甚至是跑进屋里来的程晨,也都全然进入了战备状态。水蓝色真气皆透体而出,个个长刃在手,气氛剑拔弩张。要不是顾忌着柯亦燃被鹿鸣涧控制着,只怕他们早已一拥而上。

    ……只有离鹿鸣涧最近的陈迁时,还没有拔剑。

    柯亦燃即便命悬一线,却仍旧毫无惧色,激烈咳嗽后一字一句道:

    “你谷以‘恶’为名,收容奸邪无数,你师父章放——更是手上沾满鲜血。

    “几年前,浩气盟与恶人谷在云湖天池争夺玄冰矿脉时发生大战,他一人之手,便杀我浩气盟义士五十有余——这还只是我亲历亲晓的,我不知道时,他背负的人命恐怕更不知凡几……

    “这次行动,盟内损失惨重,老道虽拾得残命,也根基尽毁。若说没有半分惜悔,那是诳语。但能诛杀你师父,也算为昔日并肩的兄弟们报仇,也算为江湖除一祸患,没有无功而返。

    “我自忖无愧于心。”

    鹿鸣涧听柯亦燃说完,眼中悲哀更盛:

    “如你所说,你自己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手足兄弟之恩仇,你浩气盟要的也不过都是矿脉利益之争斗……与我们有何分别?怎么,你浩气盟的人命是命,我恶人谷的人命便不是?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不过是为利!少在这冠冕堂皇了!

    “恶人谷固然不是好东西,你浩气盟也不是!”

    柯亦燃年轻时,仗剑行侠、游历四方,曾与谢渊、翟季真等浩气盟首脑有过故旧,浩气盟成立时便自然地拉了他入盟。他心思单纯,对恶人见一个、杀一个,从未手软,也从未觉得这有何不妥。

    鹿鸣涧见他不言,以之语塞,继续逼问道:

    “敢问道长,你既然自诩正道,是替天罚过,那你杀的那些长乐坊民,不过是依附着恶人谷生存的可怜人,他们又所犯何罪?”

    柯亦燃定了定神,艰难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回答道:

    “江湖上谁不知道,皆是那些犯下了事不容于世的鼠辈,逃到恶人谷又因为没有本事而被拒,才在长乐坊蝇营狗苟。长乐坊臭名昭著,是最为黑暗无道的混沌邪地——欺男霸女、买卖人命、当街喋血,日日上演,经年不休,且无法无天,弱肉强食。

    “就这般风气的污秽之地,难道你觉得不该被铲除,还是你要说,江湖皆是血口喷人与你们,这些坊民其实如城里百姓一般无二,是杀不得的无辜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