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趟过祖母河 引子

    这是一间放农具的仓库,我们也可以叫它马厩。马厩里没有马也没有镰刀、锄头,新漆的橘黄色石墙散发出淡淡的刺鼻的水果香味。齐墙高的棕色木架摆满了中外文学名著,中国二十五史精编册子很随意地摊放在黑木桌上。王岚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到门口,屋檐下的灯光晃得雨丝发白,一老一小绵羊依偎着躺在老栗树下,葡萄牙女人戴了顶草帽蹴在篱笆旁边的鸡棚外拾掇被风刮倒下来的柴禾,王岚懒得招呼,擦了根火柴,很快就有了雪茄味。先生也知道中国有一个moonfestival,一年中仅有几天“新世界”超级市场的货架上摆满来自香港和广州的莲蓉双黄月饼。每到那时,他免不了要提醒王岚moonfestival快到了。——一个月饼、一壶清茶,一个人在异邦的中秋之夜总是想起外婆用新鲜芦蒿捣的糍粑。外婆叫妈妈“大姐姐”,二姨叫妈妈“大姐姐”,连和自己一样高的小舅舅也叫妈妈“大姐姐”。屋子中央是一张黑溜溜的木桌,四条长凳围着,抬头就可见一个天然气灯泡,有点像朵南瓜花。土墙斑驳陆离,露出碎秸秆,空气里飘散着热腾腾的糯米饭香。外婆袖口挽到胳膊,有节奏地捣腾木桶里的糯米糍粑,妈妈和二姨都紧绷着脸。王岚突然高声叫道:“月亮公公!”土墙的上方有一个小方洞,没有挂花布也没有木栏杆,空空荡荡的留着像是充当着窗户的功能,一轮圆盘耙小方洞外面的夜空洗得碧绿。妈妈让孩子们到院坝外去看月亮。

    “大姐姐,你给拿个主意,再拖下去就现丑了。”李大妈低声说,好像屋子里还藏着其他人。而此时李家三妹子香香正努力想象着大姐姐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愤怒?是怜悯还是无动于衷?掐指算来月经停了足足有两个月了,也恶心了两个月,母亲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呢?母亲剁完猪草,悉悉索索拌好,佝偻着背往猪槽里舀。香香一只脚搭在门槛上,“妈呀,我有了……”“有什么了?”母亲“嘘-嘘”两下,用长木瓢打开吃独食的那头黑肥猪。

    “肚子里有了!”

    香香描述了两遍事情的罪魁祸首:“就那小西街下去河坝撑船的刘二。”李大妈不知道刘二是谁。香香说圆头圆脑,二十出头的后生。脏兮兮的围裙遮住了香香的脸,压抑的,无可奈何的……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阵紧似一阵沉闷的哭嚎。

    更让李大妈害怕的是大姐姐将要说的话:“妈,三妹出事都怪她那张脸。你还记不记得我生老幺,她下来住了那么一夜?那个脂油糊了心的在她床头站了整整大半宿,好在有老三和老二小东西睡在旁边,唬得三妹动也不是,叫也不是。第二天他上班去了,三妹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心里就琢磨着总有一天比这更丢脸的丑要出。现在有什么法子?吃几副中药看能不能打下来。”

    记忆虽然已变成了光怪陆离的碎片,王岚仍然无法忘记1976年的深秋,一个寒冷的清晨,爸爸挑上竹箩筐,妈妈背着生病的妹妹,九岁的哥哥也扛了个大大的包袱,三姨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拉着自己。身后的木门上挂着柄大铁锁,铁锁的旁边站着穿青布旧大褂的奶奶。没有道一声“再见”,也没有“珍重”,他们便开始了去北方求生的跋涉。那个年代北方在川人的眼里长满了稻穗,有吃不完的大米饭和白面馒头。离乡背井就意味着希望和幸福的可能性,王仁秋在收到同学罗老板的信后,义无反顾地做出了这个大胆的决策——走出四川。火车到达成都,大家正站在月台上,远远的走来一个短发齐耳的大娘,她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个男人,精瘦细长,约摸30来岁,头发秃到了后脑勺。15年后,王岚再次见到三姨,才知道这个秃顶男人是三姨父,靠卖花椒谋生,当地人都叫他“林花椒”,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烂货一个。

    香香和那两人走了。李萍一边奶婴儿一边哭,嘴里却说,“老四要死了么?奶都不想吃了。”仁秋趋身看了看,伸出手来摸了摸孩子的脸,安慰了妻子几句,让儿子管好行李,一个人下了月台。他其实是去买到安徽的票,王岚紧随其后,他越行越快,下了长长的石阶,往上便是熙熙攘攘的一个大广场,孩子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背影,心上觉得自己丢失了,站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王岚穿的褂子是母亲出嫁时外婆送的,灰色,尼龙料,及脚后跟了,于她幼小的身子倒是一件厚厚的大衣。她的背后恰好是根柱子,高高的挑着一面五星红旗。

    过了几分钟,两个穿制服的年轻女孩牵着王岚的手,哄她说,给她买皮鞋,(那个年代,皮鞋是何等贵重的礼物。)让她跟她们走。孩子服膺母亲的教育不可跟陌生人去,除了哭也不说话。大概又过了五分钟,仁秋听见广播里的寻人启事——“小女孩,灰色大褂,请父母速去广场红旗下领取。”由此找到了女儿。

    从省城坐火车约摸过了6小时,小餐车推过,李萍从内衣兜里掏出钱来买了个银灰色的不锈钢饭盒,打开盖子,浓浓的肉香扑鼻而来,几片肥肉蒸得软嫩嫩的放在盐菜的上面,再下面便是白米饭。李萍喂了王岚一口,问道:“好吃不?”王岚叫母亲尝尝,母亲漆黑的眸子含着笑,把第二口送到了姐姐的嘴里,然后是哥哥。这一餐是他们在旅途中唯一的破费。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到安徽罗老板的家是漆黑一片。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提着马灯领他们一家大小到田里的草棚睡觉。田野光秃秃的,泥土被冻得硬硬的,所以脚下都不曾湿。大人很少说话,孩子也安静,都渴盼着一席地美美睡上一觉。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黑压压的,孩子幼稚的心灵感觉不出来刚离别了的家与这异乡有何不同。

    第二日醒来,走出户外,发现一望无际的都是荒颓的田野,没有丘陵,没有树林。村庄几户人家的烟囱冒出了袅袅炊烟,他们在煮什么?那几缕热的气息散发开去,仿佛生的希望笼罩着死寂的天空。姓罗的媳妇给每人盛上斗碗红薯粥,清清的可以照出人的脸。眼见此地也不比川内容易,失望、颓唐都写在了任秋的脸上,也还是上午的光景,他检点了下行李,留下两床被褥,挑着余下的家什一个人踏上了归乡路。

    姓罗的人家原来是个民间杂技班子,他收了10来个徒弟,再加上自己的儿女8个,走乡串户演出还能讨到一口饭吃。但他对孩子的管教至今让王岚想起还不寒而栗。就像陈凯歌拍的《霸王别姬》里学戏的小孩时时要受棍棒皮鞭肉体的刑罚那般,她所亲眼见到的恐怕比电影里的还要残酷些。他对于自己的女儿,也毫不怜惜。有一天早晨,他要练最小女儿的腰上功夫(她大概6岁吧),把她提起来,让她手抱双脚,像折叠纸壳那般,放在一个圆木桶中。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草垛旁传来她嘤嘤的啜泣声,王岚频繁奔跑在草垛与她的家门口,盼望她的父亲抽完水烟就提她出来。那男子按照他的标准在心中计算着时间,等到他抱出奄奄一息的女儿,她的身子在地上弯曲着,一动不动。他说:“这样骨头才有韧性……”她的妈脸上也不见任何表情。

    仁秋走后有一段时间了,杳无音信。一天夜里,吃过晚饭,唠着家常,罗老板对李萍说,已帮她物色到一个人物,年纪相当,没有子女,趁现在仁秋人在川内,改嫁得了。第二日,李萍毅然决定去火车站。趁罗家没有防备之前,背着婴孩,一手牵一个孩子,让老大背上两床被褥不辞而别了。

    王岚那几日肠胃不适,突然的就想拉肚子。母亲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药,期望女儿自己挺过这关。不知是疲乏还是饥饿,大人孩子都不说话。母亲默默地买了一张票(孩子都是免票),然后解开被褥,铺一床在靠墙的角落里,一床盖在四个孩子身上,让他们睡去。旁边有两个男人睁着猥琐的眼睛向她不停地打量,也许想趁机抢窃,或另有图谋。她真有点母狮保护幼子的姿态,佯装出强悍的泼妇样子,所以他们终究没敢动手脚。第二日,是他们的车次,王岚偏生又拉肚子,蹲在铁轨旁起不来,眼巴巴看火车呼啸而去了。这样,回到候车室又多挨了一宿。

    再次踏上家乡的田埂,麦苗儿一大片、一大片浮荡在暖风里,柳枝儿垂挂在水塘边,新叶点点。山坡上鹅黄的小草好像长到了云里。祖母聂兰熬了一大锅粥,一家老小围着桌子,无言无语,饥饿和寒冷是唯一能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