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左岸式爱情

    我在不惑之年回到左岸。回到洛桥下莫纳胡同尽头那所破败不堪的庭院。白天的时候,院子上空传来咕咕呜呜大鸟的叫声,灰色的大鸟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我没当一回事,照旧把老灰燕挂在屋檐下。我说一句,它回我一声。傍晚时分,守院子的老先生神色慌张跑来告诉我,鸟笼空空的,灰燕跑了。我胸口一痛,强撑着去看倒底是怎么回事。地上都是羽毛,灰燕的半边翅膀悬挂在笼子外面。陪伴我十三年的老灰燕,随我四处漂泊的毛孩子生生被我害死了。我扑在铁栏杆上拍打着胸脯嚎啕大哭,“我怎么这么愚蠢,我怎么就没想到大鸟要吃小鸟……”

    樱花在头顶飘摇,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有人似乎站在风中扬手,也似乎在向我召唤。无垠的空洞像一只大手箍住我的咽喉令我窒息。时间的潮汐也渐渐失去耐性,把渡我的小船和渡那人的小船搁浅。我在痛苦中使劲挣扎,灵魂如蛇蜕皮,一层又一层,“嗖”的一声疾驰而来的火车强盗似的吸食了我的意识,载上我一头扎进黢黑冰冷的大地。我惊讶地看到多年前的一幕:他提着一个很大的行李袋,站在地铁的一角。我跑上前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哭泣着说,“傅老师,是你吗?是你吗?”他惊愕地望着我,“罗艾伦,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瓜葛。”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也忒健忘了吧?你可害得我坐了五年班房!”“我欺骗了你,我罪该万死!原谅我当时少不更事。我们都不想看见你被那个贱女人折磨,哪怕她抛弃了你,你还活在她给你的虚幻世界里。那天晚上,你喝多了酒,乔趁机调戏我,被我骂走了,我本来也是要走的,你睡梦中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你把我当作她,我徒然升起要报复你的动机,赤身裸体躺在你身边。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使劲推开我,从牙缝里骂道,“那你知道我是清白的却不去给我作证,你一手毁掉了我的事业、我的这一生!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爷都不放过你,我在里面就听说了,教务处李侏儒强暴了你和班里的另两个女生。”他提起的往事历历在目,当年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小泰妹,为了保住名声,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猥亵未成年人在那个年代可是要重判的。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拽住他衣角,央求他告诉我要去哪里,他在登上车门的霎那间大声说道,去京都!

    我便也离开了左岸,来到京都。在京都隐姓埋名过小家日子也不错。早晨大概才四点钟,天就很亮了,楼上楼下都是小鸟的啁啾,我也不知道这小区里到底有多少人家养了鸟。据说傅老师在一家翻译公司做口语翻译兼导游,这皇城根儿下还没兜熟就碰到了他,他跟上次看见我时态度迥然不同,给我留了电话号码,还带着我去看他在大学里租宿的地方,通铺,上下两层,没床垫,木板床,每人一个月交床位费700。看过的第二天,他给我电话说,“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生活了吧?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活,你把你那无聊透顶的丰富感情转换成碎银几两,给我租个单间儿,我对你可能还会生出些感激之情。”也许,他真需要我的帮助?我想帮他租间有水电气的套房。过了两天,我这个房东有空房退出,我便给房东打招呼,说有朋友要住,暂且留一留。我真心诚意要帮他,这次,他态度又为之一变,在电话上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谁要你屁颠屁颠去找地儿,给我现钱不就结了,真是个蠢货……”他发来短信,留下银行账号和一个我从来就没听说过的名字,让我汇五千。算了,要钱是吧?不就五千,但我得问清楚这收款人到底是谁。过了两天他没收到钱,问我汇是不汇,我说当面给现金,他恶狠狠道,“见我没门儿!”

    有一天,我在双榆树公园看书,京都的夏天说雨便是雨,我站在石蘑菇亭子下躲雨,雨声真大,盖过了他电话里的声音,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提醒他说大点声,最后,总算听明白了,还是催我汇钱。我说,“你为什么不见我了?我当面给你。”他阴森森地笑,直教人脊梁发寒,我说,“事情该怎么结就怎么结。”“啪!”他好似一手拍在什么硬物上,破口大骂,“当年你怎么不说该怎么结就怎么结?哼!17岁,就是3岁萌儿都知道撒谎是不对的,要给狼吃掉。口蜜腹剑的小人!我看你一眼已是忍了又忍,再多看几眼,怕是我自家眼里都要长出疔疮来。信不信,我在网上把你干的丑事全抖出来。”他这样骂我,不如利索一点把我也送进班房坐五年。当时我冒雨就去银行汇了。钱汇出去后,也想到会不会是无休无止的敲诈勒索,他竟连手机号码都换了。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带着原罪呱呱坠地的,稀里糊涂寄尘于世。我的曾祖父是名噪一时的贤臣,我祖父也一世为官,偏生到我父亲这里不喜读书,专研商贾之术,到香港开了家鞋厂。我倒底是个败家子,在左岸以做学问为幌子,大肆挥霍我父亲的血汗钱。而今,斯人已逝,我母家再无亲人,哪怕圈子里的人提起我无限鄙夷,“哎呦喂!那个幽居左岸沉沦在中世纪基督教文化泥潭的富二代艾伦,研究了大半辈子也没研究出个名堂。”我假装不知他们在我背后诟病。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我的父亲事业巅峰时在长沙环感染禽流感,一命呜呼。家道中落,金山银山坐吃山空,我早不是什么富二代艾伦。那个东一榔头西一锤,困走在洛桥,潦倒不堪的阿紫才是我!

    十三年前的阿紫,鹰勾鼻、水蛇腰、葱指甲,回眸一笑勾人魂,这样一个人物偏偏就嫁给了安家老二安子泉。岁月东升西落,尽管尝尽凉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那时的场景。安子泉坐在林子深处吹《如意娘》,吹得十分哀怨悱恻。阿紫循着箫声进入林中,箫止风起,眼前呈现出一汪湖泊,水面就似一块青觳,岸边的水草里蹲着两只白鸭,头埋伏在羽翼里,想必是在假寐,听到脚步声,也不惊慌。岸边正好有一块大石,她坐下来,脱去凉鞋,脚心刚好触到水面,便竖起脚丫,撩起一道道水花。俄顷,箫声乍起。只听泛音曲调在不同的徽位上重复了三次,吹的正是《梅花三弄》。她蹑手蹑脚走进水榭,静静听下去。安子泉把袖一拂,反剪手,微微鞠一躬,“把鞋子穿上吧,小心碎木扎伤脚。”他的胡子和虬髯全白了,眼睛小而明亮像两颗杏仁,额头雕满细纹。早就听说安子泉的本行是拉二胡,还是拉的首席。阿紫可不就是为他那把二胡迷倒的?阿紫年纪轻轻嫁给个穷老头,贪名图利八杆子打不着的事。细路仔办家家——说散就散!安子泉的阿妈从来不允许阿紫叫她“奶奶”,不待见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和老太太过。阿紫和安子泉婚后不到三年,安子泉原本还算硬朗的身体却显出垂暮之态,气短咳血,去医院查验,竟是肺癌中期。有病治病,安家人不管有不管的道理,但阿紫能见死不救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阿紫把金银细软、名贵家私、房子和自己全部卖了也要保住夫君的命。阿紫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亲人。

    某天后,阿紫纤细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洛桥下。洛桥之上是繁华都市,洛桥之下却异常僻静。由桥侧的陡峭石阶而下,不远处一所庭院隐没在荫翳里,正门上好大只根雕鸟儿,双翼向前扑展,眼神机警,爪子紧紧攫住一根钢丝。时光回溯到十年前的一个午后,阿紫走到鸟身下。门吱嘎一声,向内拉开,“夫人,请进!”阿紫一怔,挺直脊梁,瞥见石墙上四个镏金汉字“河上憩园”。门内一方诺大的天井,中央用黑色和白色鹅卵石铺出阴阳图案,四围拱廊上爬满紫荆花藤。对直穿过月牙儿敞门,旁边一棵栀子树正在扬花,暗香浮动。

    门人和阿紫沿着篱笆踽踽而行,篱笆齐肩高,墙内草坪上躺着一男一女,听见脚步声,半撑着身子向这边探望,门人引领着阿紫进入一栋竹楼,地板上铺着草席。一个女人接待了她。二十分钟后,阿紫换上干净的和服,赤脚徜徉在廊桥上。除了刚才看见的那对男女,庭院里好似再无他人,正是午时,只听见微风轻抚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阿紫敞开和服,试图把左腿放到栏杆上,膝盖却似塞满了棉花,一点力气也没有。天蓝得澄澈无垠,阿紫叹了口气。突然,一阵踢踢踏踏的木屐声在廊桥尽头响起,想必是新来的客人。阿紫刚一转身,那人便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向着她扬手招唤,“嗨!这边来看看,荷池里新放了好多红鲤。”

    阿紫并未前去,也未作答,斜倾在栏杆上。“你就是阿紫吧?我——朱大桐呀!”

    昨晚的梦到现在还清晰可辨,简直是恐怖到了极点。明明知道在做噩梦,却挣扎不起来,像是有两条毒蛇盘踞在太阳穴。“你脸色不大好看,哪里不舒服吗?”朱大桐佝腰凑近她。阿紫往后挪移了下身子,像是自言自语,“没什么。”

    “鄙人到此已有三个月零五天,之前在澳洲待了七年。我有三个孩子,老大25岁了,在读硕士,老二成绩不怎的,读技校,老幺和他妈妈在山东。一家子都指望着我,我哪有选择,只得背井离乡讨生活。我在澳洲的时候,常遇到种族歧视,就是有那么些当地人一看到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就傲慢地叫嚣,‘滚开!滚开!’像轰牲口似的。”

    朱大桐一气说完,莫名其妙地笑起来,“1000法郎一个月,中不中?”

    “老细,我们电话上不是说好了的吗?”阿紫微微变了脸色。

    “一个月才见四次面,2000太那个了。1200啦,1200啦,中不中?”朱大桐想最后确认一下阿紫的态度,斜斜地把眼白往上翻。阿紫骂道,“你用你的1200法郎去贩卖黄瓜!”

    阳光微黄,穿过树叶的罅隙投在石板路上,都五月底了,热是热,却来得毫无力道。朱大桐的身影一拐弯便消失了。这是见过的第几个男人?昨夜的梦又浮出来作怪。难道子泉都知道了?

    远远地,她看见安子泉靠在院门口左侧的石墩上,手里捧本书,却在东张西望。唉呀,不是约好两点去戏院的?阿紫低头看表,差五分到三点。阿紫的眼睫毛刷了厚厚的黑膏,浓密而俏皮地往上翘,眼睛又圆又大,很似两枚黑白相间的玻璃球珠,唇上的玫瑰口红也是非常精心地涂在唇线里。安子泉厌恶地扫了她一眼,二话没说,转身就给了她一个闭门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阿紫追上去推子泉的后背。“打扮得鬼不鬼人不人的!去把吊带裙换了!”安子泉高昂着头,背打得笔直,没好气地说。一瞬间,泪流进了嘴里,阿紫赶紧用手背擦干眼睛。

    晚上就寝前,她上网检查电子邮件,发现有一封美国“海龟”的来信还附了照片。信写得很西派,很绅士,人看着也蛮顺眼,宽宽阔阔的额头,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戴了副金丝眼镜,眼镜下的两只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早过了不惑之年。

    “海龟”有个好听的昵称——东归。这使阿紫想到电视上正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东归英雄》,那我就西渡。东归迫切地要见阿紫,东归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仿佛沾了磁铁,低而厚沉。东归说,“西渡,西渡,我要人约黄昏后。”

    阿紫说,“那就在香榭尔大街FreeBaby。不见不散。”

    后半夜雷雨,第二天也是细雨蒙蒙。东归按照约定,进了FreeBaby客栈才给阿紫电话。“夏天茂密的榆树进入秋天都会黄叶子,人生也注定了如此。”东归解释说,给阿紫的照片是他十年前拍的,他一定按照阿紫的要求月供。东归脸色黑黄,颧骨高耸,头上没半根毛,眉毛想必是自己画染的,像两条又粗又黑的蜈蚣趴在额头上,裤管空空荡荡,真让人怀疑里面有没有腿。他要阿紫靠着他坐,阿紫眼睛一闭,点点头。他瘦骨嶙峋的手倒是有劲儿,紧紧箍住阿紫的手,还时不时在她的掌心拧几下,阿紫强忍心中的不满。东归赞道,“你真是个斯文的女生,我喜欢。”他不停地叽咕,一连串的嬉皮士美语,阿紫听的最多的最清晰的便是BB。临走前,东归掏出钱夹子,数了两百法郎,哄孩子似的说,“你先拿着,等我租下房,安排妥当,以后见面就不用去客栈了。”阿紫小鸟依人地接了钱,道声谢。

    她没有关手机的习惯,午夜12点,被电流的振动惊醒,偷偷摸摸跑去洗手间接听,“谁呀?这么晚了。”对方嬉笑道,“怎么刚分手就忘了?天生的妓女胚子!”

    夜闷热得厉害。阿紫拧开水龙头,往冷水的方向调。拳头打在白瓷砖墙上山响。许久,安子泉醒来要用洗手间,在外面催。她出来的时候说,“太热了,洗个冷水澡。”安子泉怀疑地看着她,“你何苦来着?我一个癌症患者都能睡,你大半夜的不睡,是想步我后尘吗?你有几个钱,有什么能耐帮到我?命有多长是早有定数的,你操多少心都没用。”

    安子泉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不得不住进巴黎大学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浓烈的过氧乙酸消毒水气味,主治医生看着眼前这个亚洲小妇人满脸愁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些,“病人接受化疗五年、十年都有得活,不化疗的话,哪天走都有可能。”

    她已经无人可求,无钱可借了。那就隐姓埋名在报纸的中缝登广告:无论你相不相信,后现代依然有神圣的爱情。为了他——我的爱人,我急需一笔钱。如果你善良、正直、富有爱心、经济宽裕,请速与我联系,各取所需,来电必复。

    没料到,登报当天就有电话打来,一个自称伍凯的男人说三天后将到巴黎出差。是恶搞?是骗局?不容她多想。伍凯在阿姆斯特丹转机,到巴黎已是晚上八点,问阿紫会不会到机场接他。阿紫孤注一掷,如果说对方是个出尔反尔的玩家,她最多浪费5法郎大巴费。

    雨下得很大,路面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积着水,阿紫从来没去过戴高乐旧机场,网上查到去机场的大巴要经过市政厅前面的车站,行到那车站,凉鞋和裤脚都湿透了。一问人,却是要到街对面坐二十分钟巴士到起点站再转绿巴。

    当伍凯在戴高乐机场三号出口见到阿紫,就如见到了一只从水里逃上岸的小鸡,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脑皮,脸色苍白。他脱下外套,让她披上。两人上了车,找不到话题。阿紫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看来,他是不喜欢她。伍凯订的是翠宫大饭店,能住翠宫大饭店豪华间的人都有些来头。阿紫站在饭店大门口等他。“衣冠不整,严禁入内”几个字煞是醒目。

    “我绝不是在骗你,先生。”阿紫再见伍凯时,有点迫不及待,摸出包里的医院复印单子给他看。伍凯挡住她伸过来的手,“谁说你骗我了?我送你回去,换件干衣服,别着凉。”

    “不!我不回去!我不冷。”

    “你再固执,我就回房间了。”伍凯说得很坚定。

    阿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向那人谈起她的家乡、她的父母以及她的童年。酒过三杯,她知道她说了很多。某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倦了,累了,想靠着那人的肩膀小寐一会儿。虽然醉意袭上来,见他的目的还牢牢揪着她的神经。

    酒精烧得她的脸绯红。伍凯眼里荡漾的光波微微有些散乱。阿紫重拾信心,试探着问,“那我们吃过饭是不是去你的房间?”“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返工,我也有事急着办,我送你回去。改个时间再碰头。”

    托辞!阿紫觉得泪已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千万不能失态。

    上了出租,伍凯站在车外,在关上车门的剎那,递给阿紫一个信封说,“小意思,别介意。”里面有五百美金和一张纸条写着“女孩,别想其他的,请接受我的这只手。”

    第三天伍凯给阿紫打电话,邀请她吃午饭顺便也是给他饯行。这次,伍凯选了家小餐馆。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周遭人声鼎沸,她几乎是靠着观察他的唇形来判断他要说什么。他的笑从始至终都挂在嘴角,灰白的鬓角并未显出丝毫的老态。他不断地打听当地人的生活。阿紫就仅凭自己有限的对巴黎人的了解来满足他的好奇心,有时,一两句话还逗得他哈哈大笑。他仿佛意犹未尽,吃过饭,缠着阿紫去凯旋门散步,他的心情很愉悦,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临行前,伍凯像上次那样递给阿紫一个信封。“不!先生,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你看,我们什么都没做。”他拉开阿紫的帆布包,把信封放了进去。“那我们再见了。”他说。阿紫嗫嚅着双唇,还没来得及开口,伍凯完全看出了妇人的感恩之心,点点头,猫进了一辆出租车。

    信封装得鼓鼓的,也是美金。大概几千吧。阿紫的心忽冷忽热忽咸忽酸……当年阿紫为了安子泉的命,哪里还顾得上礼仪廉耻,而这世间又有几个像伍凯那样的男子?诟病艾伦的圈内人士在阿紫眼里是肉糜表面蠢蠢蠕动的白色蛆虫。人生除了生死,再无大事。

    靠妻子大学里那点薪水能每个星期打蛋白液?安子泉再迟钝也有所察觉,无论如何要回到洛桥家中进行自然顺势疗法。陪安子泉去看旭日就是他回到家中的第一个礼拜六。老天爷好像故意在和我们作怪,天空阴云密布,山腰的雾越来越浓,我不耐烦地说,“下去吧,看来今天是白跑了一趟。”

    “再等等——”

    突然,山的那边冒出一点红晕,安子泉指着前方,狂呼起来,“看呀,我们等到了!旭日!那是旭日!”我们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十指紧扣,他的手指没有一点热度,好似寒冰。可他嘴里的气息是热的,他的声音是温柔的,“艾伦,我的苦命的妻,你要好好活着!”我顿时泪流满面,“我们要一起好好地活着!”

    第二天吃过午饭,当他对我说,“艾伦,我想一个人去外面看看樱花……”我没有多想,帮他戴上他心爱的灰色船帽,递给他拐杖,他扬扬手,向墙外走去,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四个小时后不见他归来,我下意识觉得不妙,发了疯地四处寻找。警察在洛河浅滩发现了他的灰色船帽。

    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总能听到阁楼里传来二胡的咿咿呀呀。我抱着他的二胡哭诉,“好人,你就发发善心,给我托个梦,和我说上几句吧!”他始终不来我梦中,凭我怎样求也不来。有一天晚上,我怀中的二胡突然就裂开了,借着些微的灯光我发现琴筒里有一个小本子,里面还夹着张纸条,工工整整写着:给我苦命的爱人罗艾伦。负卿之债,来世做牛做马偿还。

    小本子是活期存折,足足有二十万法郎。

    夜已深了,我的故事也讲完了。老灰燕横死旧宅,世上已无牵挂,我决定再次离开左岸去印度恒河洗刷罪孽。我想傅老师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前天我看到他在洛桥上用草编蝈蝈,向西人兜售,哦!现在我们已经改用欧元,一个草蝈蝈他卖5欧元。他脸上绽放着乡村老人那种淳朴的微笑,两颗洁白的门牙在阳光下特别耀眼,我就站在他面前看他满是蝈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