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落日残年 5

    1949年的秋天,一个名叫李废名的青年推开了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203教室门。他顑颔、单薄,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片里好几个大圈,白衫青裤塑胶凉鞋。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暂且称之为W。如同大多数被台大收容的大陆来台失学青年,三月间W成了一年级寄读生特别班的先进学生,直到九月份的一天,他觉得有必要清楚知道所处的地理位置,就向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老师,您能够告诉我,台大在哪里吗?”同学们哄堂大笑,后排的男生趁机给他一个戳栗,老师认为这个白痴似的提问明摆着就是对他威望的挑衅,也是对傅斯年校长“敦品”的亵渎,歇斯底里吼道,“去!到学校大门口去站着。”他领了训示,乖乖照老师的话做了,看见一个木牌子,木牌子上刻着几个斗大的黑字“罗斯福路”。

    W怀疑自己得了失忆症,茫然地望着天空发呆。“WhoamI?WhatamIdoing?WhydoIhavetobehere?”如果让斯泰因看到他失魂落魄、吊儿郎当的样子,肯定会招来一句,“你们全都是迷惘的一代!”后来,天快黑了,他还没找到答案,别人塞给他一个饭盒,叫他别装疯卖傻了。W想这些问题太复杂,孔夫子、墨子都无法解答who、what、why,不得不翻翻托马斯(ThomasHobbes)的书,而要读懂那些洋文必找个地道的洋人教教。这不,秋天刚掉了几片叶子,W就推开了外文系203室的门。

    W在跨进203室前做梦也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一桶哗哗而下的阴沟水。那时,他什么也看不清,头发湿漉漉沾在眼镜片上,陷在灭顶之灾的懊怓里,牙齿磨得咯咯响。他捕捉到一个女子软绵绵而又气愤的燕燕之声,那声音就像是茫茫大海里快要淹死的人突然抓到的一块浮木,“庸俗!无聊!把人家弄成这样就开心啦?”

    他强自镇定,摘下眼镜,行了个九十度的躬,“同学们好,我叫李废名,请多关照。”

    “什么阿猫阿狗都来……”

    他抹掉头上、脸上的水,挑了个空位坐下。当时W的精神状况就是这样,既然人为刀俎,我就是那颗鱼头,刀要砍下来,鱼想躲也是躲不掉的。后来热血青年跟着当局高呼“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他已经在1842年的葡萄酒里醉得睁不开眼睛,雪莱、丁尼生、魏尔伦陪着他吃咸菜萝卜,陪着他揽风捞月。一个月省下几个钱买纸和墨,还偷偷自修起水墨画。

    这是个周末,W决定去中山堂看林玉山的个人画展,背了壶水,几片饼干全当一天的口粮。一张名为《归途》的巨型作品引起了他的兴趣,此画宽约二公尺,高约一公尺半,画中的农妇光着脚丫,穿的是粗布衣服,双臂上戴着竹片编成的护套,这种护套一方面能防晒,另一方面还可保护手臂不被甘蔗叶子割伤,腿上夺着粗厚布做成的绑腿,腰上围着围裙,头上戴着斗笠,防雨也防晒。农妇身后是一头水牛,背上扛着捆甘蔗,细毛可数,栩栩如生。使用的色彩十分接近原物,堪称三十年代台湾农村生活的代表影像。

    像W这样的二罐子水也看得出画家深厚的写实功力,当R带着一股玉兰未开的味道,站在身后问他,“喜欢林老师的画吗?”他惊诧之余流露出对画家衷心的佩服,借机问道,“你很了解他?”

    “听说他十六岁时跟日籍画家伊版旭江学画,后来进了东京川端美术学校,民国24年又回到日本堂本印象美术学校进修。现在在师范大学艺术系教画。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一起去旁听他的课?”

    他和R的最初交往就是从这张充满田园气息的《归途》开始的。R穿着一条白色的百褶裙,裙摆落在小腿肚上,走路一蹦三跳。后来W像个小老头跟着R出了中山堂,上了公交车,来到新店碧潭。岸边停满了用来租借的小船,R指指石阶说,“喏!”一屁股坐了下去。R长着张娃娃脸,长发齐腰,说话时左颊嵌着一个大酒窝,W不敢多看。如果W问why,R就来个resolution。有关这点,W深有体会。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是一排砖瓦房,屋后种了些庄稼,再上去是公路,公路的另外一头是郁郁葱葱的丛林。R说:“来到这里不能不使我想起刘家港。”R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宇间含了几丝和她气质不相称的忧郁,“我知道你是今年才来的,我比你先来一年。嘿,听着,我给你哼一段《行街》。”细腻动人、小巧玲珑的江南丝竹“八大曲”之一潺潺地飘逸开去,使灵魂也浮起来飘得很远。曲终了,W忍不住问,“你家在江南什么地方?”

    “邻里丝竹相闻,山歌对唱成风”的太仓,那里还是娄东诗派的老窝哪。”

    W长长感叹了一声:“哦!……原来如此。”

    过了一段时间,学校星月诗社招收新会员,W拿到会员证和第二期样报时发现里面的一张插图下明明白白印着R的名字,图很小,就一只老鹰,夸张而奇特,寥寥几笔,神韵全出。W和R熟了之后,在凭着悟性涂鸦的同时,不耻下问起这个小师妹来,把去师范大学旁听的念头便抛到了爪洼国。

    一日黄昏,W和同班同学王志文、于美静约好去拜访教英国文学史的梁然教授。大家谈得兴致盎然,梁教授说,要更过瘾就得饮杯伏特加。梁教授把书架上的书慢慢挪了开去,从后面拿出一个藏青色的小瓶子,笑得像个顽童,“怎么样,都呷一口?”梁教授右手秉瓶,正热情相邀弟子,门帘突然挑开了,一个女孩子跑到梁教授的面前,略带不满地说,“爸爸,你不老实!把瓶子给我!”梁然胖乎乎汗津津的脸上笑纹尴尬聚在一处,“女生就免了,我们不强人所难嘛。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饮酒的?来,废名,志文,我们仨儿干一杯?”R是老师的女儿啊,废名瞅她虎视眈眈的样子煞是可爱,又听她说道,“你有胃溃疡,医生交代了不允许喝酒的。”猛地从父亲的手里夺过瓶子,气歪歪地向厨房走去。

    那样的黄昏美丽而充满诱惑,W后来从云和街街头闭着眼睛走也能走到梁府大门口。梁家没有女主人,待客奉茶就成了R的份内之事。小院一关,学生和老师不谈国事、天下事,流连忘返于古今中外的名著名篇,时而奋起拍案,时而歪倒在长椅上捧腹大笑。回溯到大唐,或许也有这么一个院子,一群人穿着长衫长袖,似疯似癫。等我们作古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人,不过他们肯定会嘲笑我们颜色单调、样式乏味的装束。那时,W满脑子装着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念头,想不明白时会急着去问小师妹,R就拿腔作势地回答他。

    ——《梅花诗》里的“湖山一梦事全非,再见云龙向北飞。三百年来终一日,长天碧水叹弥弥。”怎么解?

    ——这是《梅花诗》里的第二首,预言南宋兴废事:湖山一梦,湖即西湖,山即孤山。所谓风景不殊,而世情全非;云龙北飞,云龙指王气,云龙北飞就是指南宋软弱,累世称臣纳贡于金朝,气数将尽;三百年来终一日,两宋自960年开国至1279年元军南下而亡国,历国计319年。约数300。堂堂三百年王朝终结乃于一旦;长天碧水,指南宋末代宰相陆秀夫背负幼帝赵丙于南海伶仃洋沉水死难,南宋亡国。邵雍乃宋人,预见本朝事,就是“叹弥弥”者了。

    ——嗜痂之癖语出何处?

    ——《南史·刘穆之传》——穆之孙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够恶心的,呃……

    ——普鲁维尔在《巴黎之夜》中为什么只提到三根火柴?

    ——他兜里只剩下三根,抽烟太厉害。

    ……

    无论什么刁酸古怪的提问都难不倒R,兵来将挡,水来土掩——R精通“兵术”之外还颇会讲故事:

    你知道瞎子阿炳是怎么拉出《二泉映月》的吗?据说,他小时候和一个老瞎子相依为命,每日里靠拉二胡卖艺维持生活。一天老瞎子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他知道不久将离开人世,便把小瞎子叫到床头,再三嘱咐说,孩子,我这里有个秘方,这个秘方可以使你重见光明。我把它藏在这个盒子里面了,但你千万记住,你必须在拉断第一千根弦的时候才能把它取出来,否则,你是不会看见光明的。小瞎子流着眼泪答应了师父。老瞎子含笑离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小瞎子用心记着师父的遗嘱,不停地拉啊拉,将一根根拉断掉的弦收藏起来,铭记在心。当他拉断第一千根弦的时候,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小瞎子已到垂暮之年,变成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一天在卖艺归来的途中,走在窄窄长长的深巷石板路上,《二泉映月》就像早已熟谙于心的曲子从弦上流泻而出,回到家,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打开盒子,取出秘方。然而,别人告诉他,那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却饱含热泪地笑了。

    W听得云里雾里,还瞎子阿炳呢,怎么越听越像伊索寓言里的《瞎子的秘方》?

    “傻子,那个老伊陪着他的主人克桑弗从萨莫斯岛来到中国,他预见会出现一个叫阿炳的瞎子,所以又写下了一部鲜为人知的《故事新编》。”

    当W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窗外多了一个小坟冢,那堆东西是长着猴子臂膀的本地人为驱赶冬天这个恶魔垒了好大一堆树丫烧出来的,火光通天的时候还张牙舞爪围着圈儿跳,颇似中国基诺族的跳神。不过,现在只是一堆惨白、惨白的灰烬。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因为那段属于W的亲生经历如果剪辑成一部黑白经典影片,他有幸看到的话,会如此发表议论,“导演很会编故事,煽情的功夫到家。”综上所述,W不可能是废名,否则他怎么会忘掉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R,而且他不问他们为什么烧火,也没去琢磨投毒者的心机。当“为什么”由英文单词Why变成了法文单词Pourquoi,也就是W已不再是W,他的新面孔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