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梅达灵山

落日残年 7

    两男披着毛巾,走出了桑拿房。伊人大汗淋漓,做着最后的努力,钟里的沙子缓缓地滑下来,差一点就到15分钟的横线上了。废名包裹好下身,双脚着地,说:“我是中国台湾来的,你呢?”

    “苏州。安琪——我的名字。怎么称呼您呢?”

    “李废名。”

    “废名……废名?哦!和那个写《黑色的子午线》的诗人同名。”

    “正是鄙人。”

    “是吗?”伊人这时已盘腿而坐,蓬松的长发披散在胸前,“我手上有你的诗集呢,非常喜欢你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乡愁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久仰,真是久仰大名!我下次把书带上,让您签名,可以吧?”

    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束澄净而快乐的光辉,那样的光辉你只能从稚童的眸子里才能寻到。废名的心象是被两只小手颠来覆去地揉捏着,他答应给她签名。

    两人约好下星期三下午见面,还是在沃尔夫斯俱乐部。

    晚上他陪着儿子看美国的电视连续剧《我的小木屋》时,对他说想不到事过境迁,还有人记得他。寒涵听出他话里有话,激他说下去。他又不想说了,含糊其词,“有个女孩子要我签名。”“没准儿那女孩子喜欢上你了呢,娶回家给我做小妈妈呀。”儿子很少说笑的,看来,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把Jesica带到我们家来过圣诞节,只要是你选中的女孩子,爸爸举双手赞成。你和她来往都三年了吧?这么稳得住气。爸爸教你,对女孩子要连哄带骗,让生米煮成熟饭,婚姻才有五成的希望。”寒涵有自己的打算,已经向哈佛大学递交了攻读法律博士学位的申请,这时不能制造任何羁绊。他看得出父亲心情很好,决定以后再找机会向他摊牌。儿子的鬓角微卷,耳垂薄薄的,有时,他感到那张俊美的脸上挂着拒人千里之外的自我嘲弄,和他仿佛隔着一条河,难以亲近。

    为了还债,不能送他去音乐班,不能去足球俱乐部。每年暑假其他同学都报名参加夏令营,父子俩装作不知道。但有一年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儿子突然缠着他要去台湾看妈妈。做父亲的不得不狠心说,“你妈妈在黄土下面,一堆骨头了。”儿子从前只以为母亲受了气躲在宝岛,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躺在地上哭嚎。他向同事借了两千法郎,带着儿子回到宝岛。亲人一个没见着,对着一座座坟包烧香,磕拜,敬酒。儿子的泪也许就是那时哭干了。十多年了,他不去串门也不带同学到家里来,偶尔会告诉父亲学校里的花边消息。废名何尝不知这孩子漏风的心房装了太多的事儿。

    儿子的女友叫Jesica,年龄啦,长相啦,以及家庭背景全然不知。儿子只和这个Jesica相处吧,父亲会接到女孩子打来的电话,每次“喂”之后都会自报家门。对方的声音非常甜美,他带着诗心揣想她该是一个多么招人喜欢的少女。

    星期三下午只有一节课,他到沃尔夫斯俱乐部时才三点过一刻。通常过了四点,伊甸园才会热闹起来。走廊里只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趵趵”、“趵趵”走着响。他更衣,换鞋,选了间只看得见柴火、无灯的桑拿房。火星在隔热玻璃里噼噼啪啪作响,最初的一两分钟,觉得整个人都象是在火上烤着,皮肤紧绷发烫,在一种逼迫下汗液一粒一粒冒出来,从头顶至脚心,不停地冒出来流到毛巾上。有一个人在身边就好了,一起忍受煎熬。这样想着,废名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还是这么个园子,红彤彤的太阳照在白雪上,晃得水池晶晶亮亮。当他坐在上次坐的地方时,脑子里浮现出安琪破水而出,被落日照得近乎通体透明的那一刻,顿时希望其他人眼睛都瞎了,看不见这弯月牙儿水池。如果有人在旁边逗留半会儿,他的神经就会咯噔紧张起来。

    倏地闪过一个人影儿,玫瑰色的脚趾。他热切地追上去,忙不迭地呼唤,“嗨,安琪……”她裹着淡绿色的厚浴衣,转过头喜形于色,“废名老师,您来啦。选哪间房?”

    他把她带到了刚才进去的那间。火烧得更旺了,屋子比先前明亮了一些。隐隐约约中,他看见安琪褪下了浴衣、毛巾,舒展自若地躺下了。他在九十度的另一头摸摸索索也躺下了,但血液直冲向脑门,使他没法集注于安琪的谈话。他把眼斜斜地瞄女孩,喃喃地赞叹道,“你真美!”

    “是吗?我是学舞蹈的。废名老师,您来麦玛尔城很久了吧?现在还写诗歌不?”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我会为你写一首诗,一首抒情诗好了。”

    那边咯咯的笑声止了后,半个身子倾过来,手撑着下巴,“为我写一首诗?真的?那我得好好谢谢您咯。”

    他慌忙中坐了起来,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