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残年 9
“11点30分,”废名听到门铃,反射性地抬起头看墙上的大摆钟,“真准时,一分不差。”
“寒涵,快去开门,肯定是Jesica来了。”他脱下围裙,也赶紧从厨房走出来迎接客人。
女孩的头靠在寒涵的肩上,看着缓步而来的老男人,张开嘴,嗫嚅道,“废名老师?您是寒涵的爸爸?这么巧?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废名也惊愕地有些不知所措。儿子脸色越来越淡漠,拉着安琪的手走到客厅角落放双人沙发那儿,仿佛是故意避开父亲。安琪在哭?两人谈些什么?废名把色拉碟子放在桌上后,偷偷向那边瞥,安琪用手背擦眼睛,傻傻地对他挤出一个微笑。这比苦瓜还难看的极不自然的面部表情更加重了废名的疑惑,他回到厨房,隐隐听到儿子的喁喁私语。一瞬间,他对自己曾经产生过的觊觎之心羞愧难当,但他仍然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偷听。
电视里传出小提琴曲《南方的玫瑰》,两人停止了谈话。
女孩站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被雪掩埋了大半的玫瑰枯枝,废名示意儿子去餐桌,他绕过日式茶几,在女孩背后娓娓道,“那是株白玫瑰,夏天沿着篱笆攀沿到墙上,半堵墙都是花呢。”
女孩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很深,梦醒似的收回散乱的眼光,回答道,“噢……”
吃完饭,三人默默收拾好餐桌。儿子靠在沙发一角,捧着《新浪潮》电影杂志。安琪说,“寒涵送我一下好吗?就到停车场。”
儿子慢腾腾站起来,诺了一声,披上大衣,很潇洒地用指尖拢了拢头发。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他真想扇儿子几个耳光。风卷着雪花斜斜横冲进室内,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敞开门,站到了屋檐下。女孩和儿子一前一后向坡下走去,突然女孩小跑起来,儿子立在马路中央双手狠狠向背后一甩。
邻居窗台上的星星和月亮的灯具一闪一闪,发出蓝蓝的光,还有那可爱的小天使举着银光棒在安了电池的托盘里来回回地旋转。石阶下的青松挂满了风铃,随着风和雪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多么寒冷的圣诞节!那边的门打开了,探出一颗头,“圣诞快乐啊!”
“你也是,圣诞快乐!”他打了两个哈哈,揉着冻僵了的手,等儿子回来。
“这过得什么节?你到底怎么了?让人好扫兴啊。”
“爸爸,我们明天谈,好不好?”
“她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就让人家哭着回去。”
“我去趟教堂。”
“你让爸爸失望!”
“我捐了钱就回来。”
……
他关掉灯,颓然地躺在壁炉前的摇椅里。羁旅异乡的愁闷、老去的怅惘一古脑儿袭上心头。纸袋里是安琪送的礼物,他慢慢撕开一个口子,拉出来一条雪白的毛绒围巾,泪簌簌而下。
屋子里又暗又冷。父亲盖着毛毯,头斜垂在椅子外面。“爸爸,你怎么就这样睡了呢?小心感冒。”
“不行!你要告诉我,你和安琪倒底是咋回事儿?”父亲从摇椅里一跃而起,寒涵吓得向后退了几步。
“非得今天说?”
“是!”
“我要去攻读博士学位,让她把孩子打掉。”
“孩子?你,你让她怀孕了?你怎么这样糊涂!”
“不小心嘛。她说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我能答应么?我现在一无所有,事业都还没起步,生儿子不是作孽?”
“闭嘴!你不养这个孩子,我来养!混帐东西!”
“爸爸,你怎么骂人呢?”
“我不但骂你,还要打你。我就不信老子打儿子会遭天谴。我告诉你,你得对人家女孩子负责。明天去陪礼道歉,让她保养好身子,不要三心二意。”
“我隔几天去。带她去荷兰堕胎。”
“堕胎是犯罪!你敢!”
“这是我们的事,你管不着!”寒涵也不示弱,大声地怼回去。
夜里,儿子的门虚掩着,传来轻微的计算机键盘敲击声,橘黄色的灯光把他的侧影拉到墙壁上,眼睫毛看上去像一只蛾子掉下来的绒翅,鼻峰冷峻地向上挺。废名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声,对自己,对儿子充满了鄙视。
电视上又在播放德国人录制的“TAM”事件,缓缓而来的坦克,倒在地上视死如归的青年学子,一拨又一拨的XXXX喝醉了酒似的眼睛通红,哭声、喊叫声……血流成河,火光通天……“这就是我的厚土!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xxx!啊……啊……罪孽呀!罪孽!”
他绝望地在电视机前踅来踅去,俨然一头困兽,眼里噙满了泪水。
院子里所有的灌木丛和果树都挂上了雪衣。大片大片的雪花被风卷在空中,东一团西一簇,无所依傍地挣扎。